卯时三刻,阮昭的竹筐压得肩头发酸。
竹筐里裹着草席的“尸体”沉得反常,她沿着青石板走得极慢,每过一个街角就往筐上撒把灶灰——苏晋说过,太守府门房爱偷懒,见着带灰的运尸筐才不会多问。
后门石狮子脚下的青苔被晨露浸得滑腻,阮昭蹲下身,草席蹭着地面发出刺啦声响。
她摸出怀里的纸条塞进尸体手里,指腹重重按了按——“有人想让你背上杀人灭口的罪名”几个字是苏晋用烧过的酒签蘸锅底灰写的,蹭到指尖黏糊糊的。
“咚——”
竹筐砸在青石板上的动静惊得门房掀帘,阮昭抹了把脸,扯着嗓子喊:“张叔,醉仙坊给府里送糟卤鸭胗!这筐是昨儿收的死乞儿,您帮着往义庄带带?”
门房眯眼瞅了瞅草席下的脚,挥挥手:“扔墙根儿吧,晌午差役来收。”
阮昭转身时,余光瞥见尸体指尖的纸条露了一角——够了。
未时二刻,太守府的铜锣敲得震耳。
王敦的茶盏“啪”地砸在裴玿脚边,碎片扎进他膝盖:“说!尸体怎么会出现在后门?”
裴玿跪在青砖上直磕头,额角撞出血:“大人明鉴!小的只让那刺客装死,没想真闹出人命!定是有人——”
“有人?”王敦抄起镇纸砸过去,“苏晋的醉仙坊离后门半条街,你当我眼瞎?”
裴玿突然抓住王敦靴筒:“大人若不信,让苏晋来对质!小的愿供出一切,只求活命!”
王敦盯着他发颤的手指,突然笑了:“去,请醉仙先生。”
酉时,苏晋踩着暮色进太守府。
柳无咎扮成挑水夫跟在十步外,扁担上的水桶晃得水花四溅——苏晋说过,太守府的狗只认挑水的,不认穿绸子的。
正厅里,王敦倚着虎皮椅,裴玿缩在角落直打摆子。
苏晋扫了眼地上的茶渍,在案前落座:“裴大人这是?”
“有人想借刀杀人。”王敦捏着纸条甩在桌上,“苏先生说说,是谁想让我背这罪名?”
苏晋指尖划过纸条上的字迹:“裴大人不过棋子。真正想借林姑娘之死做文章的人,您比我清楚。”
王敦眯起眼:“你是说……我想杀林婉儿?”
“您若真想杀,何必等到现在?”苏晋端起案上的茶盏,“您只是想借她之死逼我出手,然后顺势把我拿下罢了。”
厅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王敦突然拍案大笑,震得烛台摇晃:“好一个醉仙先生!果然看得透。”他挥退左右,声音压得极低,“我知你懂历史,不如合作——我保你在益州安稳,你帮我写一份劝进表,就说天命在我。”
苏晋心头一凛。
前世读《晋书》时,阮籍被迫写《劝进表》的章节他翻得最熟,墨迹里浸着的不甘至今还刺得他心口疼。
他垂眸盯着茶盏里的倒影,唇角勾起笑:“可以,但得用我家新酿的‘醒魂酒’配文,才够气势。”
王敦拍了拍他肩膀:“三日后,我差人去取酒。”
苏晋走出太守府时,晚霞把青瓦染成血红色。
柳无咎从巷口闪出来,压低声音:“要告诉阮姑娘?”
“告诉她。”苏晋摸了摸袖中装着泥样的纸包——裴玿靴底的泥里混着朱砂,那是太守府炼丹房的土。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让她今晚就去酒窖,把最陈的桂花酿翻出来。”
醉仙坊后巷的老槐树在暮色里投下影子,阮昭蹲在树下搓洗围裙,见他回来立刻迎上:“太守府的事怎样了?”
“王敦要喝醒魂酒。”苏晋解下外袍搭在她臂弯,“你今夜去酒窖,把第三排最里面的陶瓮搬出来。”
阮昭捏着外袍角,突然笑出声:“又要我试新酒?”
“这次不是试酒。”苏晋往酒窖走,背影被夕阳拉得老长,“是酿酒。”
晚风卷着酒窖的香气扑来,阮昭望着他的背影,手指悄悄攥紧了围裙带——苏晋说“醒魂酒”时,眼里有她从未见过的光。
回坊后,苏晋扯下束发的布带,发尾扫过阮昭手背:“去酒窖,第三排最里面那瓮桂花酿。”阮昭应了声,转身时被他拽住手腕:“加半钱钩吻草汁。”她瞳孔微缩:“那东西……”“微量。”苏晋指节叩了叩酒窖石壁,“三刻钟幻觉,醒后无事。”阮昭咬了咬唇,往腰间别了个小瓷瓶——钩吻草是她上月在青城山采的,苏晋说过这草能让人见“鬼”。
赵子昂的独轮车吱呀进了后巷。
他掀开车上的油布,露出两坛封好的酒:“刘婶说,太守府今日宴客,厨房缺两坛陈酿。”苏晋把新封的酒坛塞给他:“换这两坛。”赵子昂捏了捏坛口的泥封:“知道了,我绕西墙走,刘婶的侄子在厨房当杂役。”柳无咎从屋檐上跳下来,刀鞘撞在砖地上:“我去守东角门,有动静吹竹叶哨。”苏晋点头:“莫露面。”
宴席那晚,太守府红灯笼晃得人眼晕。
王敦端着酒坛往各人杯中倒酒,琥珀色的酒液溅在案几上:“今日请诸位来,是要商量件大事。”谢文渊缩在角落,盯着杯中酒——他被软禁半月,今日头回出屋。
裴玿搓了搓手,端起杯:“大人有令,我等自当效力。”众人举杯,酒液入口带股清甜桂香。
三刻钟后,最先出事的是文书房的李主簿。
他突然跳起来,茶盏砸在墙上:“鬼!墙上那人影!”众人抬头,烛火映着墙,只晃着树影。
王敦拍案:“胡说!”话音未落,账房的孙管事尖叫着往桌底钻:“那女人!林婉儿!她脖子上的血……”林婉儿是前日坠井的歌姬,王敦脸色骤变——那是他让人推下去的。
裴玿突然跪到王敦脚边,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大人饶命!那封密信是您让我改的字迹!您说要栽赃谢文渊通敌……”谢文渊猛地站起来,眼里冒火:“你放屁!”王敦的手按在腰间剑柄上,指节发白:“裴玿,你疯了?”“没疯!”裴玿抓住他的靴筒,“那日在炼丹房,您说朱砂泥能藏信……”王敦抽出剑,寒光闪过,裴玿的脖子喷出血,溅在王敦绣金的官服上。
厅里乱成一锅粥。
有人撞翻烛台,火苗窜上帐幔;有人往门外跑,被门槛绊倒;谢文渊趁机溜进后园,消失在夜色里。
王敦握着滴血的剑,看着满地狼藉,突然觉得喉咙发甜——他刚才也喝了酒,此刻眼前的人影都在晃,像有无数双手在拽他的官帽。
次日卯时,醉仙坊的门环被叩响。
柳无咎捡了块碎陶片,用炭在上面写:“昨夜府中七人疯癫,三人失踪,裴玿横死。”苏晋捏着陶片笑出了声,扔进灶膛。
阮昭蹲在灶前添柴,看火星噼啪:“他真疯了?”“疯没疯不重要。”苏晋擦着酒坛,“重要的是全成都都知道,太守府闹鬼,太守杀人。”阮昭望着他的侧影,突然说:“你根本不怕他。”苏晋顿了顿,指尖敲了敲酒坛:“八王之乱时,洛阳城烧了三个月。一个急着称王的太守,算什么?”
晨雾里传来敲梆子的声音,是里正巡街。
苏晋掀开酒窖的帘子,突然停住脚步:“今日起,让周伯多收些存粮。”阮昭跟上来:“收粮做什么?”苏晋望着远处太守府的飞檐,笑了笑:“有人要急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