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敦的官差踹开醉仙坊木门时，周伯正蹲在檐下擦酒坛。

“苏晋！”刀鞘砸在青石板上，“太守令，三日内交百石米。”

周伯手一抖，酒坛“哐当”撞在石阶上。

阮昭从后厨探出头，手里还攥着半块刚切的酱牛肉：“百石？我们坊里存粮才三十石！”

官差嗤笑：“存粮不够就去买。买不齐？”他用刀尖挑起苏晋腰间的酒囊，“就拿醉仙酿抵，三坛顶一石。”

苏晋正擦着新出的桂花酿，闻言抬头：“官爷可知，上月西市米价涨到多少？”

“少废话！”官差踹翻装酒糟的木桶，酸臭的汁水漫过苏晋鞋尖，“三日后不交，醉仙坊封门！”

门“砰”地撞上时，阮昭抄起扫帚要追，被苏晋拽住手腕。

他望着满地狼藉笑了笑：“去竹林，找嵇康。”

竹林里飘着松枝烤鹿肉的香气。

嵇康正用铁钎翻烤鹿腿，向秀蹲在旁边捡松针，见苏晋来，扬了扬手里的竹简：“你前日说《庄子》注本有缺，我寻到……”

“先别翻书。”苏晋扯了块布垫在石凳上坐下，“王敦要征百石米，我这坊里交不出。”

阮籍抱着酒坛灌了口：“他敢封你坊？”

“不是我。”苏晋指了指四周，“是成都城里，家家都要交。米商囤货，粮价翻三倍，百姓卖了冬衣都凑不齐。”他敲了敲石桌，“我想写封《乞民书》，求益州刺史暂缓征税。”

向秀皱眉：“刺史远在成都，王敦是他下属，递上去的信……”

“不是递刺史府。”苏晋从怀里摸出张纸，“是让全成都的人都看见这信。”他扫过众人，“嵇中散的字，阮步兵的名，向常侍的印——你们的名字，就是最好的护身符。”

嵇康停下烤鹿肉的手，铁钎尖在地上划了道深痕：“你要我们联名？”

“联名。”苏晋点头，“写百姓如何卖儿鬻女，写粮商如何哄抬米价，写苛税比王敦的酒更毒。”

阮籍突然笑了，酒坛往石桌上一墩：“好！我昨日在东市见个老妇，拿最后半袋米换了副薄棺——这事儿该写！”

向秀摸出随身印章：“我来补两句，说‘仓廪实而知礼节’。”

林婉儿捧着墨汁从竹丛后转出来，她今日没系厨娘的蓝布围裙，只穿件素色短打：“我来誊抄。”

笔落在纸上时，众人都凑过来看。

她运笔如飞，小楷端方中带着锋锐，阮籍拍腿：“这手字比我当年在太尉府当记室时还利落！”

林婉儿手腕微颤，墨点晕开个小团：“从前在影卫……抄过太多假诏书。”她低头盯着墨迹，“如今写真话，倒怕写坏了。”

苏晋从袖中摸出块桂花糖，搁在她手边：“阮昭说西市新进了月白锦，你挑两尺做衣裳。”他转向阮昭，“陪她去，买完带碗醪糟粉子。”

阮昭立刻拽起林婉儿的手：“走走走！我知道哪家的醪糟放了蜜！”

两人的笑声消失在竹林外，苏晋转向赵子昂：“明日卯时，四大酒肆、城南书院，各贴十份。”他指了指信末，“补上一句‘凡识字者，皆可抄录带回家’。”

赵子昂点头，把信稿小心折进衣襟：“我扮成卖糖葫芦的，保准没人注意。”

三日后，醉仙坊门口围了群人。

“快看！这是七贤写的！”

“‘苛政猛于酒中毒’——写得好！”

“我抄一份拿回家，让我家那口子也看看！”

周伯扒着门缝往外瞧，手里的酒坛差点摔了：“小晋，这……这满街都是《乞民书》？”

苏晋擦着酒坛笑：“不止成都。”他望向远处飘着酒旗的酒肆，“梓潼、广汉的商队昨日路过，抄了信带回去了。”

未时三刻，官差又踹开了门。

这次他没提粮税，只缩着脖子递来张帖子：“益、益州刺史府的人，在城西茶棚等您。”

苏晋接过帖子，指腹蹭过上面的烫金印纹。

阮昭从后厨探出头，手里的锅铲还滴着油：“谁找你？”

“不知道。”苏晋把帖子收进袖中，“但该来的，总要来。”城西茶棚的竹帘被风掀起时，苏晋正盯着茶盏里浮沉的茶叶。

上座的青衫人放下茶碗，茶盖磕出脆响：“苏先生好手段。满成都的《乞民书》，连我案头都落了三张。”

苏晋抬眼。对面人眉间有颗红痣，正是益州刺史陈弘。

“刺史大人明鉴。”苏晋端起茶盏抿了口，“草民只是个酿酒的，哪有手段？不过是把百姓的苦，写成字，让该看的人看见罢了。”

陈弘指节敲了敲桌案：“你明知王敦是我心腹，为何不直接找我？”

“因为大人的官印，不如嵇中散的墨宝重。”苏晋放下茶盏，“草民若自己站出来喊苦，王太守只会当我是刁民。可七贤联名——”他笑了笑，“他们是天下读书人的脊梁，脊梁弯了，这益州的天，就要塌半边。”

陈弘沉默半响，突然低笑：“你倒是把人心算得透。”他从袖中摸出卷黄绢，“王敦的征粮令，暂缓。三年内，益州不增一斗税。”

苏晋起身作揖：“谢大人。”

“谢百姓。”陈弘起身拂袖，“是他们的字，让我不得不听。”

竹帘再掀时，日头已偏西。

苏晋摸出怀里的桂花糖，咬碎在嘴里——阮昭今早塞的，说见官要甜嘴。

醉仙坊的竹院摆开了长桌。

嵇康解了外袍，露出玄色中衣，酒坛往苏晋面前一墩：“今日得喝个痛快！”

阮籍举着酒碗凑过来：“痛快？昨日东市老妇拉着我哭，说能多活过这个冬了——这比喝十坛醉仙酿还痛快！”

向秀捧来新抄的《乞民书》，墨迹未干：“我让人刻了碑，立在城南书院。往后读书的娃，都得念这篇。”

苏晋接过酒坛，往各人碗里倒酒：“痛快归痛快，先说好——”他扫过众人，“明日起，谁再往我酒里偷加松针？阮籍，上回你说加松针能避世，结果醉仙酿苦得周伯直抹眼泪！”

阮籍拍桌大笑：“那是你酒太甜，得加点苦才够味！”

嵇康突然放下酒碗。

月光照在他眉峰上，轮廓比平日柔和：“从前你说我怕死。”他端起酒碗，“今日我才懂，你是真不怕死。”

阮籍碰了碰他的碗：“他也不怕穷，不怕官，不怕鬼——”他挤眉看苏晋，“就怕我们几个喝不上好酒！”

竹院里爆发出笑声。

苏晋举碗和众人相碰，酒液溅在青石板上，映着月光像碎银：“我不是不怕。”他声音轻了些，“我记得你们后来都死了。所以这次……”他仰头饮尽，“我想活得值一点。”

夜更深时，厨房的灯还亮着。

林婉儿攥着菜刀，刀刃在石上磨出细响。

阮昭端着碗醪糟粉子凑过来：“还在想影卫的事？”

林婉儿手顿了顿：“他们若找过来……”

“找过来又怎样？”阮昭把碗往她手里一塞，自己抄起把菜刀，“我教你剁他们手指！上回王敦的官差踹门，我这刀都磨好了——”她比划两下，“不过被苏晋拽住了。”

林婉儿低头咬了口醪糟，甜得眯眼：“你总说要当食神，怎么还练刀？”

“当食神也得护短！”阮昭把菜刀往她手里塞，“快练，明儿我教你切蓑衣黄瓜，刀工不好可切不细！”

林婉儿望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笑了。

刀光映着月光，在她脸上晃出细碎的亮。

第二日清晨，周伯推开门就喊：“小晋！快来看！”

苏晋擦着酒坛抬头，就见坊门外立着块新木牌。

朱漆写着四个大字——“七贤酒馆”，落款是“百姓共立”。

阮昭扒着门框啃包子：“我听卖菜的张婶说，昨夜有十几个百姓抬着牌子来，说要给咱们撑腰！”

苏晋摸着木牌上的漆，还带着潮气：“这下好了。”他回头对周伯笑，“他们想动我，得先问问全成都的人答不答应。”

周伯抹了把眼泪，把酒坛往桌上一放：“今日的酒，我多放两滴桂花蜜！”

木牌挂出第三日清晨，李玄度撞开醉仙坊的门。

他跑得喘气，袖角沾着泥：“苏先生！不好了——”

苏晋擦酒坛的手顿住。阮昭咬着包子探头：“又怎么了？”

李玄度咽了口唾沫，指向门外：“城外来了队车马，旗子上绣着……绣着龙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