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度撞门时,门框吱呀响得刺耳。
他腰弯成虾米,双手撑在八仙桌上喘气,半片染着墨渍的纸从袖管滑出来——王敦的字迹歪歪扭扭,“聚众惑众论处”几个字洇着水痕,像团烂泥。
“苏、苏先生!”他手指发抖去捡纸,“我抄了三十份《乞民书》,今晨在西市被王敦的衙役撞个正着!他们盯着我袖管,说要搜——”
阮昭咬着半块包子从后厨探出头:“你藏哪了?”
“茅房梁上!”李玄度额头汗珠子直滚,“可他们记了我脸,说要挨家书肆查!我要是被抓……”
苏晋擦酒坛的手没停。
他倒了碗新酿的青釉瓷碗推过去,酒液晃着琥珀光:“喝。”
“这、这是?”
“定心酒。”苏晋拇指蹭过碗沿,“王敦现在敢动你?他昨日派衙役去撕木牌,被十几个孩童围在巷口背《乞民书》——‘苛税如虎,民无隔夜粮’,背得比你还熟。”
李玄度捧着碗的手顿住。
他抿了口酒,舌尖先尝到蜜,后漫开梅子的酸,喉间热辣辣烧起来,竟真不抖了。
“他怕什么?”苏晋敲了敲木牌方向,“怕全成都的百姓堵他府门。你当那木牌是块木头?是百姓的嘴,是士林的眼。他动你一根汗毛,明天成都所有书肆都要挂《乞民书》,连卖菜的阿婆都要蹲他门口骂。”
李玄度突然直起腰。
他把半张告示往怀里一塞,酒碗往桌上一磕:“我这就回书肆!把藏的《乞民书》全摆出来——让他们查!”
阮昭乐了,把剩下的包子塞他手里:“吃完再跑,别摔着!”
当夜赵子昂翻墙进来时,瓦砾簌簌落了苏晋肩头。
“王敦派了八个衙役。”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扛着梯子要拆木牌,结果刚碰着牌子,巷口窜出二十来个小崽子——有拿弹弓的,有举糖葫芦的,喊着‘拆牌子就去酒肆背《乞民书》’!”
阮昭正蹲在灶前搅定心汤,闻言笑出个酒涡:“我今早给巷口卖糖葫芦的张叔送了碗醪糟,他孙子昨儿还来试汤呢。”
苏晋扯了块布擦手:“民心比木牌结实。”
第二日卯时,醉仙坊门口支起张红漆小案。
阮昭系着蓝布围裙,举着块木板喊:“今日特供定心汤!喝完不怕官府查!”
排队的人从巷口拐到街角。
卖豆腐的阿福捧着碗喊:“苏先生,这汤里是不是加了蜜?甜得我心里发暖!”
“加了蜜,加了姜,还加了——”阮昭故意拖长音,“成都百姓的胆!”
林婉儿拎着竹篮挤过来时,发梢沾着晨露。
她把竹篮往苏晋脚边一放,篮底压着叠“七贤联名”的黄纸招牌:“我去了东市、南市的酒肆,老板们都说,只要醉仙坊挂,他们就挂。”
苏晋点头:“你去联络,赵子昂跟着。”
“我不用——”
“用。”苏晋打断她,“你走三步要扫一次街角,看两次房檐。”他指了指她腰间,“影卫的刀穗还在抖。”
林婉儿耳尖发红。她转身时,袖中银镖的寒光闪了闪——到底没摘。
黄昏时林婉儿回来,竹篮空了一半。
她凑近苏晋耳边:“东市茶棚后有个人,靴底沾着荆州红土。”
“沈墨的人?”
“或是谢文渊残党。”林婉儿摸出片碎陶片,“他蹲在茶棚下摸了三次腰间,那里鼓着块——像藏了火折子。”
苏晋望着暮色里渐暗的街道,把陶片收进袖中:“明儿你继续联络。”
“要我查他?”
“不用。”苏晋笑了,“你把半块招牌落在茶棚桌上。”
林婉儿一怔。
她摸了摸篮底,果然有块木片的毛边蹭着掌心——不知何时被苏晋塞了进去。
“他要捡,就让他捡。”苏晋望着远处渐起的炊烟,“他越急着报信,咱们越知道——”
他没说完。
阮昭端着碗汤从后厨冲出来:“林姐姐!定心汤要熬糊了!”
林婉儿应了声,转身跑向厨房。
她袖中木片撞着银镖,发出细碎的响——像颗种子,埋进了暮色里。
林婉儿第二日天未亮就出了门。
竹篮里压着本新抄的《文会名录》,封皮磨得毛糙——是苏晋特意让李玄度用旧书皮糊的,边角还蹭了墨点。
她走得慢,到东市茶棚时故意绊了下脚。
竹篮磕在桌角,名录骨碌碌滚进茶棚后巷。
那穿青布短打的男人蹲在墙根,靴底红土还没蹭干净。
他盯着名录翻了两页,喉结动了动,袖中火折子撞得叮当响。
林婉儿没回头,攥着半篮空招牌往南市走。
黄昏时赵子昂从房梁跃下,手里攥着团皱纸。
“截的。”他抖开,墨迹未干的“成都三十士子联名响应”刺得人眼疼,末尾“裴氏宗祠收”几个字被墨团洇了半块。
苏晋把纸往桌上一摔。
阮昭正擦酒坛,酒布“啪”地拍在案上:“裴家?王敦的狗腿子?”
“王敦要借裴家压士子,裴家要借王敦吞城北地。”苏晋指节敲着名录,“他们怕的不是名录,是这三十个名字能让百姓把嘴张得更大。”
赵子昂摸出短刀刮指甲:“要撕了?”
“撕什么?”苏晋笑,“让李玄度明儿去西市说书,就说‘苏先生在写第二封《劝贤书》,专骂那些吃百姓血的官’。”
阮昭眼睛亮了:“我去给李玄度送碗酒酿,他准说得更带劲!”
消息传得比风快。
第三日未时,裴家的青呢小轿就停在了醉仙坊门口。
两个家丁抬着红木礼盒,盒盖开着条缝,露出里面的金叶子和蜀锦。
“我家老太爷说,苏先生要是写《劝贤书》,万莫提裴氏。”家丁哈着腰,额头渗汗。
苏晋没接礼盒,冲阮昭抬了抬下巴。
阮昭拎着礼盒往厨房走,铜铃铛似的笑:“放灶台上,省得招虫!”
林婉儿站在门后,看那两个家丁抹着汗跑远,转头对苏晋道:“他们手在抖。”
“怕了就对了。”苏晋擦着酒坛,目光扫过窗外那株老槐树——树影里,道袍下摆晃了晃。
是沈墨的眼线。
那道影子等月上柳梢才动。
他猫着腰绕到太守府后墙,青砖缝里摸出块碎陶片——和林婉儿前日捡的那片严丝合缝。
“吱呀——”
后门开了条缝。影子闪进去,门内传来沙哑的咳嗽:“东西呢?”
“名录在裴家手里。”影子压低声音,“苏晋要写《劝贤书》,专骂……”
“够了。”门内的人截断话头,“去库房取二十两银子,明早送醉仙坊。”
影子一怔:“这是?”
“裴老太爷送的礼,总得回点什么。”门内的灯忽明忽暗,照出半张脸——竟是太守府的账房先生周伯!
他摸着胡须笑,指节敲了敲桌案上的《文会名录》:“苏晋不是想让百姓开口么?我偏要让他的嘴,替我说话。”
窗外,更夫敲着梆子走过。
梆子声里,醉仙坊的酒旗被夜风吹得猎猎响。
三日后的清晨,阮昭蹲在门口扫落叶。
竹扫帚“唰”地挑起张纸——墨迹未干的信笺上,只写了三个字:“苏晋收。”
字迹歪歪扭扭,像被人攥着手指硬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