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昭捏着那封歪扭信笺蹲在门口,扫帚尖戳了戳地上的青石板。
信里没字,只夹着片槐树叶——和醉仙坊后院长了三十年的老槐树叶子纹路一模一样。
她盯着树影里晃动的枝桠,突然把信笺塞进灶膛:“周伯!今儿的灶火得烧旺些!”
三日后辰时,西市的喧哗声撞进醉仙坊。
李玄度抱着卷纸冲进来,额角汗珠子直滚:“苏先生!府学门口贴了《劝贤书》!”他抖开纸卷,墨迹未干的字刺得人眼睛疼——“裴氏豪夺民田二十顷,私养死士三百人,此等豺狼,安敢称贤?”末尾“苏晋”二字,笔锋挑得和醉仙坊酒笺上的题字一般无二。
“这不是我写的。”苏晋端着茶盏的手没抖,目光却钉在“贤”字上。
阮昭凑过来,指甲尖点着“贤”字最后一捺:“先生写这个字,末笔总爱顿一下。”她抄起案头菜刀,在空气中虚剁两下,“像切酸菜帮子似的干脆。可这……”她指着纸上拖得老长的笔锋,“倒像被人攥着手指头硬描的。”
李玄度倒抽冷气:“裴家要借你名头骂自己?这是想把火引到你身上!”
苏晋放下茶盏,指节敲了敲桌案:“裴家没这么蠢。他们要的是——”他扫过阮昭发亮的眼睛,“让百姓觉得,连苏晋都在骂裴氏,那裴氏的罪,便坐实了。”
“那怎么办?”赵子昂攥紧腰间短刀。
“查。”苏晋转向阮昭,“你说对了,这字是照着我酒笺描的。裴家谁能把我的笔锋学得这么像?”
阮昭突然想起前日在灶房看见的——裴家送礼的家丁走后,周伯蹲在院角烧纸,灰烬里飘出半片带字的纸角,“裴玿瑜”三个字被烧得只剩半边。
她脱口道:“裴玿的庶弟裴玿瑜!我听茶客说过,他专替裴家摹碑帖,连洛阳来的先生都夸他‘能乱真’!”
苏晋眼睛一亮:“赵子昂,去盯裴玿瑜。”
子时三刻,赵子昂摸黑溜进醉仙坊。
他掀开窗纸,压低声音:“裴玿瑜这两日天天往太守府废书房跑,每次只带个随从。我趴房梁上看了——”他从怀里摸出半块碎墨,“废书房堆着您去年写的酒笺草稿!”
苏晋捏着碎墨笑了:“他们在学我的运笔习惯。”他转头对周伯道:“明儿起,你逢人便说,苏先生最近迷上练字,每日晨起必临半个时辰《兰亭序》。”
周伯眯眼点头:“我这把老骨头,最会说醉话。”
阮昭盯着苏晋,突然明白他要做什么——裴家以为摸清了他的笔路,他偏要让他们以为“新练的字”才是真迹。
等对方再伪造时,便是瓮中捉鳖。
第二日破晓,晨雾还没散。
阮昭蹲在院角给青菜浇水,听见后墙传来细碎的响动。
她抄起菜筐里的萝卜,踮着脚摸过去——墙根下的狗尾巴草被压出条小道,青砖墙沿有新鲜的鞋印,像极了昨日在西市见过的破麻鞋。
她刚要喊人,忽闻院外传来乞丐的吆喝:“剩饭行行好——”
阮昭捏紧萝卜,盯着墙头上那片被蹭掉的青苔。
风卷着晨雾扑过来,她后颈发凉——这墙,分明被人翻过。
次日卯时三刻,晨露未散。
柴房后墙“咔”一声轻响,灰布裹身的乞丐蜷着腿翻进来,沾泥的麻鞋刚沾地,后颈便被铁钳似的手掐住。
柳无咎从柴堆后拽出人,膝盖压在对方后腰上,指节叩了叩他怀里硬邦邦的物什——半块铜镜碎片,边缘磨得发亮。
“看练字的角度?”苏晋捏着碎片转了两圈,“裴家当我在写《兰亭序》,倒会挑工具。”
乞丐咬着牙不吭声,阮昭蹲下来扯他裤脚。
靴底沾着的红泥混着草屑,她指甲一刮:“东市陶土窑的红土,上回裴家买陶瓮,车夫靴底也沾这玩意儿。”她冲苏晋挑眉,“您说巧不巧?”
苏晋笑了:“巧得很。”
他转身回屋,蘸墨写了封短笺。
“致裴玿瑜亲启”几个字压得极重,内容却含混:“前信已阅,后续如何操作,望速示。”墨迹未干便折成小卷,塞给赵子昂:“西市醉仙楼,你装醉,把这信‘掉’在雅间门口。”
赵子昂抹了把脸,踉跄着出门时,腰间酒囊晃得叮当响。
当夜子时,醉仙坊后窗被石子儿砸了三下。
柳无咎翻出去,回来时掌心躺着封蜡丸。
苏晋挑开蜡,信纸上墨迹未干:“此事若成,你我各取所需。”末尾朱红印泥——“影卫左使”。
阮昭凑过来看,倒抽冷气:“沈墨的私印!他早和裴家勾上了?”
苏晋把信投进炭炉,火星子舔着“影卫”二字,“裴玿瑜想借沈墨上位,沈墨要裴家的钱养私兵。”他盯着跳动的火苗,“现在我们手里攥着把火——烧急了,沈墨会狗急跳墙;烧慢了,火就灭在灰里。”
阮昭捏紧袖口:“那怎么办?”
“让火自己烧起来。”苏晋抬下巴指了指门外,“去喊李玄度。”
第二日晌午,西市书肆前挤得水泄不通。
李玄度站在条凳上,举着《劝贤书》真迹喊得嗓子发哑:“苏先生说了,要把这字刻成石碑,立在府学门口!让全成都的学子都看看,裴家干的好事!”
人群里有人喊:“真迹?不是说苏先生被裴家栽赃吗?”
李玄度拍着胸脯:“这就是苏先生亲笔!我亲眼见他写的!”
消息传到裴家时,裴玿瑜正对着苏晋的酒笺摹字。
笔杆子“啪”一声断在宣纸上——他前日伪造的《劝贤书》,此刻正被李玄度当“真迹”满街宣扬。
“蠢货!”他掀翻案几,墨汁溅在墙上,“苏晋根本没写过什么真迹,那假货就是他要立的碑!”
当夜三更,两个黑衣汉子扛着麻袋摸进府学。
月光下,麻袋里露出半截引线——他们要炸了那通“真迹碑”。
“谁?!”巡夜学子的灯笼晃过来,照见两人鬼鬼祟祟的手。
一声尖叫刺破夜空。
书院碑前夜,李玄度裹着条破毯子蹲在石碑旁,牙齿碰得咯咯响。
他盯着月光下“裴氏豺狼”四个大字,喉咙发紧地念叨:“苏先生说…这碑…得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