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伦特留下的骨片冰冷刺骨，边缘硌着戴厄特的指骨，锚与波浪的刻痕仿佛还残留着那位暴躁船长灵魂之火的余温。戴厄特将它小心地收进老汤姆缝制的、内衬厚实毛皮的腰囊里，和河东村的泥土、极光镇的蓝粉放在一起。这小小的收藏，成了他“看北境荒原”遗愿的冰冷句点。

接下来的路途，风似乎没那么刺骨了。格温的驼铃声在空旷的雪原上清脆回响，雪橇车沿着商道蜿蜒向北。沿途，他们开始看到一些奇特的“路标”——并非人工设立，而是布伦特留下的痕迹：在一处避风的山坳岩壁上，一个巨大的、用锚头锤生生砸出来的船锚图案，旁边还有一道清晰的箭头指向北方。

几棵孤零零的雪松树干上，粗糙地刻着代表“安全水源”的波浪符号和指向。

甚至有一次，在穿越一片危险的冰裂隙区前，他们发现几块巨大的浮冰被暴力地推挤到一处，形成了一条相对稳固的临时通道，冰面上还留着巨大的、属于魁人脚骨的拖拽痕迹。

“看来我们的船长大人，虽然嘴上硬得像冻土，心里还是记得‘欠一次’的人情。”格温用晶角的光芒扫过那些痕迹，角上的铃铛发出轻快的声响，“他在给我们开路呢。”

小汤姆对此兴奋不已，每次发现新的“布伦特标记”都要大呼小叫一番，并试图模仿那粗糙的刻痕在雪地上画出来，结果往往画得四不像。戴厄特则默默看着这些痕迹，头骨里的幽火平稳。布伦特那狂暴表象下意外的细致（或者说，属于老船长的导航本能），让他对这位北境领主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这并非刻意的报恩，更像是一种属于战士的、直来直去的承诺兑现。

几天后，他们抵达了北境贸易线的末端——一座依托着巨大冰川峭壁建立的魁人村落，**霜喉堡**。

与其说是村落，不如说是一座由巨大兽骨、坚韧原木和永不融化的坚冰垒砌而成的要塞。粗犷的图腾柱上雕刻着冰原狼、长毛象和巨锚的图案，在寒风中矗立。厚重的毛毡覆盖着门窗，烟囱里冒着带着松脂香味的白烟。村落的规模不小，能看到不少体型魁梧（虽然比布伦特矮上一大截）的魁人男女在活动，他们穿着厚实的毛皮，扛着巨大的猎物或修补着渔具，看到格温的商队，发出低沉而友好的呼哨声。

布伦特的痕迹在这里更加明显。村口最大的图腾柱上，那个船锚符号刻得格外深、格外醒目。几个年轻的魁人战士看到戴厄特（一个骷髅）和小汤姆（一个人类小孩）从格温的橇车上下来，并没有流露出太多惊讶，只是用带着浓重北地口音的通用语粗声打招呼：“跟着布伦特船长的记号来的？他昨天回来过，喝了三桶蜜酒，骂了半宿的‘嗡嗡虫’，天亮前又扛着他的锤子往北边冰海去了！”

格温的商队在这里受到了热情的接待。霜喉堡是商队北行的终点，也是获取珍贵北境特产（冰髓矿、雪绒兽皮、深海巨鱼油、独特的冰雕工艺品）的重要站点。格温需要几天时间进行货物交割、补充给养，并与魁人长老们洽谈下一季度的贸易细节。

戴厄特和小汤姆暂时在商队租用的冰屋里安顿下来。白天，小汤姆像块掉进雪堆的海绵，兴奋地探索着这个奇特的冰雪村落，看魁人猎手处理巨大的海兽，尝试学习简单的冰雕（刻了个歪歪扭扭的骷髅头送给戴厄特），甚至在格温的允许下，被一个魁人小孩扛在肩膀上体验了一把“雪狼拉雪橇”的刺激。

戴厄特则更多是静静地“看”。他站在村落的最高处，眺望着北方那片被永恒冰雪覆盖、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白光的无垠荒原。寒风如刀，穿过他空荡的肋骨，发出呜咽般的哨音。这里就是布伦特口中的“他的地盘”，也是戴厄特遗愿清单上“看北境荒原”的终点。荒凉、壮美、残酷，蕴含着一种吞噬一切生机的寂静力量。他头骨里的幽火跳动着，没有完成任务的喜悦，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平静，仿佛这片冰原的辽阔终于将他心中那份因“平凡”而产生的微小褶皱彻底熨平了。他掏出那块布伦特给的骨片，冰冷的触感异常清晰。足够了。

当格温结束贸易，准备带着满载的货物踏上归程时，戴厄特做出了决定。

“格温，”戴厄特在热气腾腾的、飘着浓烈海兽油脂香味的冰屋里找到正在核对清单的驼鹿商人，“我和小汤姆，想在这里多留几天。”

格温从清单上抬起头，晶角的光芒映照着他温和的眼睛：“哦？被北境的风雪迷住了？还是想等布伦特船长回来再叙叙旧？”

“都不是。”戴厄特摇摇头，银色的臂骨关节在火光下闪着微光，“荒原看过了，心愿已了。但…”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想带小汤姆，去冰川边上看看。就看看。”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去村口溜达一圈。

格温深深地看了戴厄特一眼，晶角的光芒似乎洞察了什么。他没有追问，只是点点头：“霜喉堡的冰川边缘不算太远，但路不好走，冰隙和暗流很多。我认识村里一位老向导，叫‘冰爪’哈桑，他对这片冰川熟得像自己的手掌。我去跟他说说，让他带你们去安全的区域转转。”

“谢谢。”戴厄特简单地道谢。他没有解释，所谓的“看看”，或许只是他想在这片终结了自己一个遗愿的土地上，多停留片刻，感受那份彻底的寂静，或者，仅仅是为了完成带小汤姆“看够风景”的承诺。

格温的效率很高，很快就安排好了向导。商队也在第二天清晨整装待发，准备踏上漫长的南归之路。

“发光的先生们，还有我们的小探险家，”格温用角轻轻碰了碰戴厄特的肩胛骨和小汤姆的帽子，“北风会把你们平安的消息吹到青铜镇。我们南方再会，或许在王城？听说那里的苹果派比车轮还大一圈。” 他眨了眨眼。

小汤姆用力点头：“格温先生，我会想你的！还有雪驼兽！”

戴厄特举起白骨手臂挥了挥：“路上小心，格温。”

驼铃声再次响起，商队庞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南方茫茫雪线之中。霜喉堡似乎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接下来的两天，戴厄特和小汤姆在“冰爪”哈桑（一个沉默寡言、脸上布满冻疮疤痕的老魁人）的带领下，在霜喉堡附近相对安全的冰川区域进行了一些短途的“游览”。他们看到了如同蓝宝石般深邃的冰洞，听到了冰层在极寒下发出的如同巨兽低吼般的“冰啸”，小汤姆还捡到了几块漂亮的、内藏气泡的远古冰晶。

夜晚，他们住在格温租下的冰屋里。冰屋很厚实，隔绝了大部分寒风，屋内点着用海兽油脂制成的长明灯，散发着温暖的光和淡淡的腥味。小汤姆裹着厚厚的毛皮毯子，很快就沉沉睡去，怀里还抱着他捡到的冰晶。戴厄特则坐在火塘边（虽然感觉不到温暖），用老汤姆给的小刀，在一块捡来的光滑冰片上，笨拙地刻着河东村的麦穗图案，这是他唯一擅长的“雕刻”。

深夜，万籁俱寂，只有屋外永不停歇的风声。

突然，冰屋那厚重的、用整块冰髓矿和兽皮制成的门，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仿佛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撞了一下！

紧接着，门被一股蛮力从外面拉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灌入！一个巨大、狰狞的骷髅身影堵住了门口，幽蓝的灵魂之火在黑暗中如同两团跳动的鬼火，瞬间锁定了坐在火塘边的戴厄特！

是布伦特·碎冰者！

他肩上依旧扛着那柄巨大的锚头锤，锤头上似乎还凝结着新鲜的冰渣。他巨大的身躯带着一身寒气踏入冰屋，沉重的脚步让地面都微微震动。他看都没看熟睡的小汤姆，径直走到戴厄特面前，庞大的阴影将戴厄特完全笼罩。

戴厄特慢慢放下手中的冰片和小刀，空洞的眼窝平静地迎向布伦特那燃烧的幽蓝火焰。他并不意外布伦特会知道他们留下，这里是他的地盘。

布伦特巨大的下颌骨开合，发出低沉而直接的声音，打破了冰屋的寂静：

“老子就知道你会留下来。”

他顿了顿，巨大的骨手指了指戴厄特那条曾经被狐狸叼走过、后来又被北境骨胶强化过的左臂骨，又重重地点了点戴厄特相对脆弱的盆骨和脊椎连接处，那里在格温的树脂加固下还算稳固，但比起他魁人的粗壮骨架，显得如此单薄。

然后，布伦特那带着冰碴摩擦质感的声音，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小子，想装上龙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