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连领着小毛驴往猫尾草坡地走了。
“她乃我一生所爱,我乃她一生所爱,虽无成亲,但感情胜似夫妻。奈何她早早离我而去,六十年了。”张果老直言不讳。
又说:“《半生田木》是落红尼毕生之心血,纵不要求流芳百世,却也希望能觅得一名传人,故而她在临终前嘱咐于我,若有他人从书斋中拿走此书、而且只能是一本,便当视如己出,倾力栽培。”
“原来我中了六十年一开的大奖。”墨自杨恍然大悟。
又问:“若是奸恶之人盗走又当如何?”
“这种假设可能性极低。因为来到一无所有的小般若庵,假使奸恶之人想打经书的主意,也不可能只落到一本上面——假如洗劫一空,就不符合落红尼的先决条件。”
“此书如此珍贵,神尼前辈为了等待一个不俗缘分的降临而公然将之置于无人看守的书斋之内,当真不怕被洗劫一空?”
“不怕,因为秘密掌握在我一人手中——此书虽然涵盖文武双学,但武学方面藏匿之深,犹如石沉大海。能悟出真谛且灵活运用者,其造诣本也不在落红尼之下,放眼本世纪武林,这种人实在难觅。再则,此书的内容早在我脑子里根深蒂固,人在它在。”
二人移步院坝石桌。坐定。墨自杨说:
“我第一回当家,疏于礼数,还望果老见谅。”
“你还真把小般若庵当做自己的了?”张果老故作惊讶。
“是我让它重新焕发生命活力——它就是个弃儿不是吗?它就是我的,没有我,它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老去。”
“小般若庵乃落红尼所建。”
“咱这国家也不是李隆基所建,但现在是他的。”
张果老大笑,笑到满桌口水。墨自杨重新冲洗了一遍野山果。又拿出了些干粮早点。说:
“吃完再笑。”
张果老憋住,憋得麻花乱颤。稍息。墨自杨递过一颗野山果。张果老接过。墨自杨也拿了一颗。她边吃边回厨房拿来一壶热水。两人又一起吃了一个大饼。张果老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富贵小姐也不错。”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张果老。”
“老朽说错了吗?”
“错了。我是被逼的。在梅花听宇的日子里,连脚也有人帮我洗。干活与读书相比,说心里话,我宁可穷死在书里面。但生活逼着我重新做出认识,干活也是一种读书。”
“孺子可教也。”
“既然果老断定我不是奸恶之人,又如何倾力栽培呢?”
“一般姑娘一般嫁,特殊方程特殊解。既然老朽与落红尼的共缘之人是个小娃娃,那么只能带走了。”
“小般若庵不好吗?要知道,这一路我琢磨的尽是些如何在壶臼山好好活下去的办法。我准备长居于此。”
“你需要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而不是终日忙于填饱肚子。”
“您在质疑我的生存能力?”
“一点也不。我想说的是,你无需白白为生活耗费你这个年纪本不应该付出的精力。”
“在您眼里我就是一个小娃娃?”
“一点也不。”
“自相矛盾。如此说道,果老可有吸引人的理由?”
“身为杨门后裔,你并不安全。”
“还有吗?”
“你不是一般的小娃娃,缺什么都不能缺培养。”
“能容我好好考虑一下吗?”
“当然可以。你拥有绝对的自主权。”
墨自杨徘徊院坝。
天地相连与小毛驴吃完早餐回来了,径直躲进柴房,还关门了。动物也好能玩。玩什么呢?没心思了解。墨自杨说:
“跟您走就意味着我从此又过上了丰衣足食的好生活。但可不可以这么说,我弃兄弟姐妹十年繁重的驯马生涯于不顾,而独自一人享福?这样的我是不是就叫做逃兵?”
“你可以用这十年奋发的收获回报未来。而且坚信这种回报远远大于你独处小般若庵所能创造出的价值。我说的这未来包括你自己,包括你的兄弟姐妹,最重要的是包括你的天赋——上苍将天赋给了你,你就必须作以回馈。这是一份责任,因为天赋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拥有的一份财富。”
“您给我的压力太大了。”
“这不是压力。按我个人理解,这叫激励。”
“我不喜欢武学,唯恐有负果老。这不是托词。”
“世间学问包罗万象,又岂止文和武?你那兄弟崔狗儿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也许没读过半字书,但谁敢笑他没有学问?”
“咱可否先聊点儿别的话题?”
“乐意奉陪。”
“就说武学。实际上我对武学一窍不通,但别人过招,我为何一看便知其中变化,甚至能举一反三?”
“除外《半生田木》,你可有读过其他武学书籍?”
“杨门《弱水断天诀》,只读一遍便已牢记,但不再过问。”
“把手给我。”
诊过墨自杨的脉之后,张果老喜忧参半。他首先欣喜地说:“没曾想自称对武学一窍不通之人,竟然读透了《半生田木》的文武内涵,你确实是一点武功都没有,但你对武理逻辑却已全然融会贯通。神奇至极,神奇至极,比自命不凡的落红尼更为神奇。”
“我自己怎么就没发觉呢?”听得墨自杨云里雾里。
“这就叫消化,就如你消化了《弱水断天诀》一样。从你的脉象来看,《弱水断天诀》属实不凡,它的厉害之处就是善于发现对手的弱点、并且能迅速地找到相应办法而克敌制胜——这就是你方才问题的答案。”顿了顿,张果老又忧心忡忡地说:“只不过你的经脉之间有着一股说不清的诡秘真气,它一直在让你变得强大,但同时也在反噬你的强大。”
“诡秘真气?我又听不懂了。”
“武学方面,你当真一招一式都没练过?”
“当真。”
“最近你的身体有无出现过异常现象?或者脑子里总是出现阻碍日常行为意识的奇怪念头?”
“两方面都没有。”
“奇怪。”
“非得有病才不奇怪吗?”
张果老不语,而是再次号住墨自杨的脉搏,百年铸就的内力应势而发,循循而入。然后问:“此时觉得如何?”
“神清气爽,但大体并无不同。”
“古怪,当真古怪。”张果老松手。
“何以古怪?”
“这下你非跟我走不可了。”张果老答非所问。
“我早就决定跟果老走了。”
“啊哈?你几时表的态?嘴巴说的,还是暗中使眼色?”张果老惊喜若狂,“你个古灵精怪的贼丫头。”
“就在您说‘世间学问包罗万象,又岂止文和武?’的时候。之所以没说出来,是因为我必须给自己一些缓冲时间,我怕自己太骄傲了——时刻陪伴张果老左右,怎能不让人翘尾巴呢?”
又说:“给您添麻烦了。”
“落红尼运气当真好,老朽运气当真好。”张果老手抓麻花大笑,“你说运气如此之好的人怕不怕人添麻烦?”
“不怕。”
相连来了。跳上桌子,目不转睛地瞪着张果老,表情庄严肃穆,仿佛在说:“要走大家一起走,否则挠你不死。”
“果老说的古怪究竟是何意呢?”墨自杨将它扔了。
“你对你们杨门家史了解多少?”
“一本祖宗花名册,一本荣耀大事记。再无其他。”
“荣耀大事记?这叫有意掩盖了。我再问你,你可知《水天一色》创先杨厉钝是个彻彻底底的大魔头?”
“大魔头?”墨自杨大吃一惊,“从未听说。”
“近百年来,杨门虽行侠义之风,但也改变不了出身魔教的这个事实。”张果老神情凝重,“从你的脉搏怪相来看,杨门虽然逐步改变了行为准则,但依然没有摆脱武学的魔性。”
“您的意思是说《水天一色》练不得?”
“天下没有一种功夫练不得,只是魔教功夫之所以魔,邪门功夫之所以邪,就是不管有多强大,也掩盖不了自身缺陷。但既为缺陷,就可以弥补,也只有弥补周全方能无害,否则后患无穷。”
“您的意思还是认为《水天一色》不能练?”
“在补缺之前,原则上是。”
“否则呢?”
“中毒,类似于走火入魔的魔根之毒。一练就中。”
“中毒?那我哥哥弟弟怎么办?”墨自杨彻底慌了,“继续往下练会是什么结果?”
“丫头莫急,魔性缺陷带来的伤害也是循序渐进的,绝非一击致命,你们都还是娃娃,根基尚浅,伤害犹低,我们有充足的时间挽救。更何况,纵使最后实在无法根绝魔根,也有路子彻底解除伤害。”
“什么路子?”墨自杨心跳持续加速。
张果老一字一板地说:“自废武功。”
“杨门历代以发扬光大《水天一色》为己任,自废武功岂非比死还不堪?”墨自杨有气无力,“我最了解我哥了。他做不到。”
“如果到了非废不可的那一天,做不到就得强制执行。”
“那等于杀了他。”
“只能想方设法让他领悟,放弃也是一种拥有。既然说破了,我就不刻意隐瞒了,约莫三百年来,你们杨门历代传人皆英年早逝,无一例外。据我分析,当与修炼《水天一色》脱不了干系。”
“我爹不是自杀?”
“也许是例外。我不了解具体情况,不敢妄自断言。”
墨自杨彷徨院坝。张果老说:
“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知道你这个人无惧任何打击。”
又说:“但你现在这个样子,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充满智慧的精灵墨自杨。人慌无计,请即刻沉下心来。”
又说:“你的两位兄弟,除非马上废掉武功,否则还得持续往下练,以平衡内力流。突然断练,魔根无处消长,倒可能导致百病丛生,效果适得其反。换言之,我们还有大把的机会。”
又说:“实际上你也中毒了——记背《弱水断天诀》就等于练功。所以你更应挺起精神自救。自救也等于救兄弟。”
三天后。
墨自杨又踏上了新的人生旅程。
她也已重新收拾好了心情,以原原本本的自己去面对未来,好的一切、以及不好的一切。
出发那天烈日炎炎,但依然敌不过人、马、驴、猫的朝天热火。张果老仅仅为了能与墨自杨面对面吹牛,竟然反着坐。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一个画面:张果老倒骑驴,墨自杨骑天,相连骑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