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成妖礼
青丘的晨雾还没散尽时,阿九已经坐在桃树枝桠上编草环。腕间的银镯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桃花印记在晨光里泛着暖光,她数着枝头第七朵花苞——那是雀儿最喜欢的数字,说七片花瓣的桃花能带来好运。发间的桃木簪斜斜插着,簪头的小狐狸耳朵被晨露打湿,亮晶晶的像嵌了碎钻。突然听见树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苍牙背着镇魂木枝往祭坛走,灰布靴底沾着的露水打湿了石阶,像串细碎的珍珠,每一步都在青石板上印出浅淡的水印,水印边缘还泛着淡淡的金光,是镇魂木泄露的灵气。
“下来。”少年仰头时,发间别着的桃木簪晃了晃,那是三长老昨日亲手削的,簪头刻着只小狐狸,尾巴卷成个“吉”字,耳朵尖还沾着点木屑。阿九笑着从树上跳下,草环正好落在他头顶,嫩绿色的枝条缠着片粉白的桃花瓣,沾在他额角的碎发上。“老狐仙说今日的成妖礼要穿正装。”苍牙伸手替她拂去裙摆上的草屑,指尖触到少女腰间的香囊,那里面装着往生树的嫩叶,是雀儿失踪前亲手采的,至今还带着清苦的香气。他忽然瞥见阿九裙摆上的补丁,是用雀儿留下的粉裙布料补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条爬动的小蛇,是阿九昨夜熬了半宿才缝好的。“张婆婆说这针脚得绣成桃花纹才吉利,你倒好,缝得像条蜈蚣。”苍牙忍不住笑,却伸手将那处补丁轻轻抚平。
云岫扛着新铸的青铜刀从山道走来,刀鞘上的狼头吞口闪着冷光,獠牙间还嵌着块暗红的玛瑙,是白玥特意找人镶上去的,据说能驱邪避秽。壮汉赤裸的臂膀套上了黑色劲装,袖口用金线绣着狐族图腾,针脚细密得像蛛网,那是族里最会刺绣的张婆婆熬了三夜绣成的,图腾周围还藏着七个小小的桃花结,是护族勇士的标志。“白玥说这刀得蘸过晨露才算开过光。”他将刀身浸入溪边,水珠顺着雕刻的云纹滑落,在青石上砸出细碎的水花,溅湿了裤脚的狼爪图案。“老风要是看见我穿成这样,准会笑我像只被套上缰绳的野马。”他摸着领口的狼牙项链,那上面还留着风烈的体温,是今早特意从祠堂的灵位前取来的,狼牙根部刻着的“风”字被摩挲得发亮。
祭坛的白玉石阶已经被打扫干净,每级台阶都摆着两盏羊角灯,灯芯燃着醒神花榨的精油,橙黄色的火苗轻轻摇曳,灯座上刻着的“守”字在火光中若隐若现。香气漫过整个山谷,连远处黑风洞的老蟒蛇都探出头,对着祭坛的方向吐着信子,鳞片上沾着的桃花瓣被风吹得簌簌响。老狐仙站在祭台中央,雪白的狐裘拖曳在地,边缘绣着圈银色的桃花纹,每朵桃花的中心都嵌着颗米粒大的珍珠,与身后的往生树交相辉映。树影里站着七位族老,三长老的青铜拐杖在石台上敲出规律的声响,杖头的绿宝石每闪一下,祭坛周围的铜铃就跟着轻响,像在倒计时。五长老正低头整理黑袍的褶皱,空荡荡的左袖管用红绳系着,绳结处挂着片风干的醒神花,是去年阿九给他的,花瓣虽干,却依旧保持着完整的形状。
“时辰到——”老狐仙的声音穿透晨雾,带着灵力的震颤让祭台周围的桃花瓣齐齐飘落,像场粉色的雨,落在百姓们的发间、肩头,连最调皮的孩童都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场花雨。
随着老狐仙的长吟,青丘的百姓们突然跪倒在地,衣摆摩擦石阶的声音汇成片沙沙的潮声。阿九看见人群里的白医师正偷偷抹眼泪,山羊胡上挂着泪珠,药箱上的铜锁闪着光,里面装着给他们三个准备的疗伤药膏,药膏里掺了往生树的汁液,是白医师凌晨才炼好的;看守石麟像的老狐奴捧着那半块麦饼,布包是用孙女的襁褓改的,靛蓝色的粗布上绣着只小麟兽,油渍已经发黑却洗得干干净净;连总爱板着脸的五长老都红了眼眶,浑浊的眼珠里映着祭台的火光,空荡荡的裤管在风里轻轻晃动,露出脚踝上的红绳,和阿九脚踝上的那根是同批丝线,都是雀儿母亲生前纺的。
苍牙牵着阿九走上祭台时,镇魂木枝突然发出嗡鸣,枝桠上的金纹像活过来般游动,像条金色的小蛇。三道金光从枝桠射出,分别落在三人眉心:苍牙的印记是朵桃花,花瓣上还凝着露珠,像刚从枝头摘下;云岫的是把刀,刀光里映着狼影,狼嘴里叼着朵桃花;阿九的则是串银镯子,和她腕间的那只一模一样,镯子上的桃花还在微微颤动。老狐仙举起桃木拐杖,杖头的花苞突然绽放,雪白的花瓣落在他们肩头,带着清晨的凉意,花瓣中心还沾着点金色的花粉。“青丘历三百七十二年,赐苍牙‘灵音使’,掌骨笛镇魂;赐云岫‘破邪将’,掌青铜刀护土;赐阿九‘守林女’,掌往生树记史。”他话音刚落,祭台周围的羊角灯突然齐明,照亮了台后的石壁,上面刻着的历代守护者名录,正缓缓浮现出三个新名字,刻痕里渗出金色的汁液,像在流血又像在绽放。
山风突然卷起漫天桃花瓣,在祭台上空组成雀儿的模样。少女穿着粉裙的身影梳着双丫髻,发间别着根桃木簪,正是去年送给阿九那根的同款,连簪头小狐狸的歪嘴模样都分毫不差。她对着阿九挥手,袖口滑落的红绳正好缠上往生树的枝干,瞬间开出串串白花,花芯是金色的,像撒了把碎金。阿九突然捂住嘴,银镯子烫得惊人,内侧的“雀”字像活过来般发烫——那是雀儿在以另一种方式参加她的成妖礼,她甚至能听见耳边传来熟悉的笑声,带着点调皮的气音,像雀儿总爱做的那样,用气音说“阿九你看我厉害不”。
“该敬先祖了。”三长老递来三只陶碗,碗沿还留着细密的指纹,是他昨夜亲手烧制的,碗底刻着各自的名字。里面盛着琥珀色的桃花酒,酒面上浮着层细密的泡沫,是用今年头茬桃花酿的,还加了往生树的嫩叶增香。苍牙举杯时,看见碗底映出风烈的笑脸,那是去年狩猎庆功宴上,老猎手灌了三碗酒后露出的憨笑,胡茬上还沾着酒渍,眼角的皱纹里卡着块烤肉碎屑。“风叔,您看这酒够烈不?”他轻声说着,将酒液洒在祭台的土地上,立刻有株小草破土而出,叶片上还沾着酒珠,晃了晃身子。
云岫仰头饮尽,酒液顺着下巴流进领口,在锁骨的旧疤上晕开淡淡的红。那道疤是三年前为了救迷路的孩童被蚀心兽抓伤的,此刻被酒液浸得微微发烫,像有只小蚂蚁在爬。“老风,看见没?我成护族勇士了。”他用手背抹了把嘴,酒液溅在胸前的图腾上,让那只金线绣的狼突然像活过来般眨了眨眼,狼眼里的黑曜石珠反射着阳光。“您总说我毛躁,今儿这刀握得稳着呢。”他突然对着天空举了举杯,酒液洒在祭台上,竟在石缝里长出朵小小的狼尾花。
阿九的酒碗刚碰到嘴唇,往生树突然剧烈摇晃,叶片相碰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有人在拍手。叶片上浮现出无数人影:穿黑袍的雀氏先祖,黑袍下摆绣着银色的锁链,锁链上还挂着小小的铃铛;挥刀斩魇魔的石麟,鳞甲上还沾着黑气的痕迹,独角上却开着朵醒神花;还有百年前牺牲的狐卫们,甲胄上的缺口还留着战斗的印记,手里都捧着束桃花。他们齐齐举杯,虚影与真人的酒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像风铃在山谷里回荡。老狐仙突然笑了,皱纹里盛着泪光,从袖中掏出块帕子擦眼,帕子上绣着的石麟图案已经褪色:“他们都在呢,都在看着咱们青丘的新守护者。”
祭台东侧的石屋突然传来响动,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灰尘在晨光里飞舞,像群白色的蝴蝶。众人转头望去,只见石麟像正缓缓走来,新生的鳞甲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每片鳞片上都映着桃花的影子,还能看见阿九他们的倒影。琥珀色的眼眸里映着整片桃花海,走到祭台前时,突然屈膝卧倒,用鼻尖轻轻蹭了蹭阿九的手心,湿漉漉的触感带着暖意,让少女突然落泪——这是雀儿以前总爱做的动作,每次偷摘了药庐的灵草,就用鼻尖蹭她的手心撒娇,带着点讨好的痒意,像羽毛扫过心尖。
“该赐福了。”老狐仙示意苍牙吹笛。骨笛的旋律刚响起,是《安魂曲》的变调,温柔得像春风拂过湖面,每个音符都裹着桃花香。石麟突然仰头长吟,声音穿透云层,让青丘的山山水水都跟着共鸣,远处的暖泉喷出丈高的水柱,在空中凝成朵巨大的桃花。独角射出的金光在天空组成巨大的结界,像倒扣的琉璃碗,将整个青丘笼罩其中。阿九看见结界上浮现出无数符文,与缚灵链上的古老文字一模一样,只是这次不再带着血腥气,而是漫着桃花的甜香,连飞过的鸟儿都忍不住在结界上停驻,啄食那些发光的字符,吃完还歪着头叫两声,像在道谢。
云岫突然拔刀劈向空中,青铜刀划出的弧线与结界碰撞,溅起漫天星火。那些火星落在百姓们身上,化作小小的护符:孩童肩头是桃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风吹过就轻轻摇晃;老人袖口是木枝,枝桠上结着小小的果,果实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猎手们的刀鞘上则多了石麟的虚影,鳞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镀了层金。“这是守护的印记。”三长老的声音带着颤音,他空荡荡的裤管里,竟钻出株小小的青草,叶片上还沾着他的血珠,草叶上的纹路像条小小的锁链,“魇魔再也进不来了,再也伤不了咱们青丘的子民了。”
仪式结束时,白玥带着狐卫们抬来新酿的桃花酒,酒坛上贴着红色的封条,写着“庆功”二字,封条边缘还画着三只小狐狸,分别叼着骨笛、青铜刀和银镯子。阿九被按在石凳上,凳面铺着柔软的狐裘,是老狐仙特意让人铺的。看着云岫跟族里的年轻猎手拼酒,壮汉喝到兴头上,竟脱了劲装露出满背的伤疤,每道疤痕都在讲述一场战斗的故事:左肩胛骨的月牙形疤是被蚀心兽的利爪划的,当时他把阿九护在身下;右腰侧的长疤是为了挡向阿九的毒液留下的,那毒液让他昏迷了三天三夜。苍牙坐在往生树下吹笛,《风吟曲》的调子混着酒香漫开,让枝头的花瓣都跟着轻轻颤动,有片花瓣恰好落在笛孔上,让旋律多了丝清甜的颤音,像雀儿在哼和声。
暮色降临时,阿九发现往生树的新叶上多了三行字,是用金色的汁液写就的,在夕阳下闪闪发亮,汁液里还混着细碎的桃花瓣。最上面是苍牙的名字,旁边画着支骨笛,笛尾的红穗飘向云岫的名字;中间是云岫,配着把青铜刀,刀刃正对着阿九的名字;最底下是她自己,名字后面跟着串银镯子,镯子上的桃花正对着雀儿名字的方向,雀儿的名字是用粉色汁液写的,还带着淡淡的香气。夜风拂过,叶片轻轻作响,像雀儿在她耳边低语:“阿九,我们都成青丘的守护者啦,以后我在镯子上看着你,你在树下记着我。”
远处的石麟像卧在桃林里,琥珀色的眼眸望着满天星辰,鳞片反射着星光,像披上了件银河织成的披风,嘴角还沾着片桃花瓣。阿九靠在苍牙肩头,看着云岫抱着酒坛躺在草地上打鼾,口水顺着嘴角流进领口,打湿了胸前的图腾。跳跳正叼着块麦饼碎屑往他嘴里塞,碎屑掉在草地上,引来几只萤火虫围着打转。她知道,从今夜起,青丘的每寸土地都将被守护,就像那些刻在往生树上的名字,永远活在春天里,活在桃花簌簌的香气里,活在每个守护者的心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