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出发的前三天,恍如山落了场春雨。
雨水打在新抽芽的槐树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把院前的青石板冲刷得油亮。
庆生蹲在屋檐下,用喻肆留下的桃木边角料,给我刻了个小小的护身符,巴掌大小,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平安”二字,刻痕里还填了朱砂,是他偷偷从我的画符盘里挖的。
“落师父,这个你带上。”他把护身符递给我,手心沁出薄汗,“漠北洲听说很冷,还有好多煞气,这个……虽然不如仙师的符管用,好歹是我亲手刻的。”
我接过护身符,木质温润,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
指尖拂过那笨拙的刻痕,突然想起喻肆当年教我刻符时,也是这样耐着性子,一遍遍地纠正我的手势,说“刻符如做人,心不诚,符就不灵”。
“你想跟我一起去?”我看着他脚边那个收拾好的小包袱,里面只装了两件换洗衣物和半袋干粮。
庆生的耳朵瞬间红了,低下头抠着衣角:“我……我想跟着你学本事。仙师不在了,我得护着你。”
“护我?”我挑眉,指尖凝聚起一丝灵力,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现在连练气三层都没到,遇到个像样的邪修,怕是要被人当点心吃。”
“我不怕!”他猛地抬头,眼睛亮得惊人,“我可以学!路上你教我,我肯定能跟上!”
我看着他涨红的脸,突然想起刚遇到他时,他缩在矿洞的角落里,连说话都打哆嗦。
“带上他吧。”识海里的佑生突然开口,他的身影比前几日又凝实了些,正对着我识海里的碎片地图皱眉,“漠北洲的煞气重,多个人手总好。”
我没再拒绝,把护身符塞进袖袋:“那就跟上。不过说好了,路上得听我的,不许擅自行动。”
庆生笑得露出了牙,连连点头:“嗯嗯!我都听你的!”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开始整理行装。
我翻出喻肆留在衣柜最深处的一件素白法袍,料子是用冰蚕丝织的,水火不侵,还能抵御低阶煞气。穿上时,衣摆扫过脚踝,竟比我平日里穿的粗布衫轻便许多,袖口绣着的暗纹在阳光下一闪,像是喻肆常画的“避水符”符文。
法袍宽大很多,还是劳烦庆生帮我修建了一下,才勉强合适。
“这是仙师穿的法袍。”庆生在一旁帮我叠包袱,眼睛亮晶晶的,“我以前在山下听修士说过,念安仙师的冰蚕丝袍,能挡筑基期修士的全力一击。”
我摸着袖口的暗纹,心里有些发堵。他到底还藏了多少好东西,之前都不舍得拿出来,
除了法袍,我还带上了喻肆给我的木剑。剑身在春雨里擦拭过,泛着温润的光泽,只是没了他灌注的灵力,看着像柄普通的木剑。庆生则背着他那柄用了半年的铁剑,剑鞘上缠满了防滑的布条,是他自己缠的。
“漠北的黑石,恐怕和剩下的碎片有关。”佑生的声音在识海里响起,他正盯着碎片地图上闪烁的光点,“那光点比黑风崖的碎片亮得多,说明那块碎片的灵力更精纯,也……更危险。”
“危险?”
“嗯。”他沉声道,“碎片越精纯,吸引的煞气就越重。漠北本就是煞气聚集之地,那块碎片恐怕已经和当地的黑石纠缠在一起,强行取的话,可能会引发煞气暴走。”
我想起喻肆在《七洲志》上的批注:“其性烈,可镇煞,亦能蚀灵。”
看来他早就知道黑石的凶险。
很多很多年以前,漠北还是片草原,没有这么多黑石。后来炼炉山大战爆发,银河倾泻而下,才把草原变成了戈壁,黑石就是那时候从地底翻出来的……
识海里的金光剧烈闪烁了一下,佑生忽然说道:“那些黑石应该不是自然形成的!倒像是战死的神魔骸骨炼化的!”
我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顿,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一个黑团。用神魔骸骨炼化的黑石?那岂不是……比玄阴母石的煞气更邪?
“难怪喻肆说它‘能蚀灵’。”我低声说,“这种东西,碰一下都可能被烧掉一层皮。”
“所以更要去。”佑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块碎片里,藏着炼炉山大战的真相。找到它,或许能弄明白,当年到底是谁引爆了煞气,又是谁……把你推向了灭神台。”
灭神台……
这个名字像根冰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心脏。
“落师父?你没事吧?”庆生端着碗热粥走进来,看到我脸色发白,担忧地问,“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没事。”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记忆,接过粥碗,“明早卯时出发,别忘了叫我。”
“知道啦!”他看着我喝完粥,才端着空碗出去,临走前还不忘帮我吹熄了案上的油灯。
黑暗笼罩竹屋时,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喻肆的床榻还带着他淡淡的草药香,枕下的《固本诀》被我翻得卷了边。
识海里的佑生因为说了太多话,再次沉睡,碎片地图上的漠北光点,亮得像颗不安分的星。
我摸了摸胸口的冰蚕丝袍,那里还藏着庆生刻的护身符,一硬一软,一冷一暖。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庆生就背着包袱站在院门口了。他穿了件喻肆留下的旧棉袄,显然是怕漠北冷,袖口挽了两圈,露出细瘦却结实的手腕。
“都准备好了!”他扬了扬手里的水囊,“赵城主让人送了些漠北的干粮,说是能抗饿。可是......念安师父......”
我看着躺在床上的喻肆,依旧平静,没有一丝一毫要苏醒的迹象。
“放着吧,反正死人也跑不了。”我心中作恶,道:“大不了回来了再给他擦洗擦洗。”
“这......”庆生颇有些为难。
“好了,骗你的。”我安慰他:“我早就告知赵德庸了,他会帮忙照拂。”
“赵德庸?他......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赶紧走吧。”
“好......好吧。”
其实我骗了他,我根本没找赵德庸,我若是真将喻肆尸身千年不腐的消息传出去,那天底下还不炸了锅?
我不知道他一直不回来,是不是无言见我,所以这次我想看看,如果我走了,他会不会就回来了。
我们顺着山路往下走,雨后的石阶有些滑,庆生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扶我一把,像只警惕的小兽。山门口的结界在我们走出时,发出了轻微的嗡鸣,像是在告别。
山下的恍如城已经苏醒,炊烟袅袅,早市的吆喝声远远传来。赵德庸不知道从哪听说我们下山,还派了一辆马车过来,车夫是个面生的汉子,见了我们,只是恭敬地拱手,不多问一句。
“赵城主说,这马车能直接到漠北边境,路上的关卡他都打过招呼了。”庆生帮我掀开车帘,“他还说,要是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就往桑榆洲方向走,李春盛王子会照应我们。”
嚯,什么意思?让我惹了麻烦别回来,跑别人地盘上祸祸的意思呗。也不怪他,喻肆死了之后,恍如城没了靠山,如风中柳絮,一吹即散。
我钻进马车,里面铺着厚厚的毡垫,角落里放着个炭盆,暖烘烘的。庆生将自己遮挡的严严实实,所有的行李全拿出来套头上了,畏畏缩缩跟着坐进来,紧紧闭着窗帘。
马车启动时,我回头望了一眼恍如山。
喻肆,你看,我终究还是走了。
带着你的法袍,你的剑,还有你没说出口的算计,往你批注过的漠北去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推着走。
缰绳轻响,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朝着北方驶去。车窗外的景象渐渐从青山绿水变成戈壁荒原,空气里的灵气越来越稀薄,取而代之的是干燥的风沙气息。
庆生已经趴在窗边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不知道梦到了什么。我从袖袋里掏出那枚护身符,借着晨光打量,庆生的刻痕虽然笨拙,却字字扎实,像他这个人。
马车在荒原上颠簸着,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像在为这场注定不凡的旅程,敲打着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