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笋香漫洞与忧思
晨露还凝在竹叶尖端时，文峰的竹篮已装了半篮笋。最粗的那支笋，裹着湿润的泥壳，比他手腕还壮实一圈。剥开棕褐色的笋衣，“咔嚓”一声轻响，嫩白的笋肉瞬间迸出带着泥土气的甜腥，那股子鲜气，在晨雾里慢悠悠地漫开。他特意挑出顶尖泛着浅紫的那棵，指尖蹭着笋尖细密的绒毛，朝清芷笑：“这笋嫩得能掐出水，给你留着做笋丁粥，淘三遍水，煮得稠稠的，保准你能连喝三碗。”
清芷倚着竹丛喘气，小腹隆起的弧度在粗布衫下愈发明显。她刚要应声，文峰已俯身将她打横抱起，竹篮撞在他臂弯，笋尖扫过裤管，洇出一道道浅绿的痕迹。“地上滑，竹根又扎人，我抱你回岩洞。”他大步流星地往岩洞走，裤脚带起的泥点溅在青石板上，清芷埋在他颈窝，听着他胸腔震出的闷闷的声响，混着不成调的山歌——那是去年秋收时，他在晒谷场听来的调子，总记不全词，可此刻，却比山雀的啼鸣还要熨帖人心。
岩洞深处，用石板铺成的晾台上，笋片、笋条码得齐齐整整。清芷捏着粗陶盐罐，往笋片上均匀撒盐，盐粒落处，笋肉泛出晶亮的光，像是把春日的晨露都锁在了里头。“多撒些盐，晒成笋干，能存到秋收呢。”文峰劈柴的动作突然顿住，盯着最粗的那棵笋喃喃，眼角却扫过洞角那只空粮缸，缸底残留的糙米痕迹，是清芷昨夜用布巾反复擦拭干净的—— last 一粒粮，早在三天前，就煮成了稀粥，两人分着喝了，连碗底的米汤都舔得干干净净。
前日去春桃家换红薯干的场景，像根刺，直直扎在文峰喉头。春桃家的灶台结着厚厚的黑垢，孩子抱着块观音土啃，嘴角都渗出血来。春桃哭着扯住他袖子：“文兄弟，不是嫂子藏私……孩子爹进山挖药，三天没回，怕是……”清芷默默把装着白茅根的布袋塞进春桃怀里，转身时，她看见文峰攥紧的拳头上，青筋都暴起来了，指节泛着青白。
“下午我跟你去后山找白茅根。”清芷把撒好盐的笋片摆匀，指尖触到笋干粗糙的表面，“我还认得翻白草，根像小萝卜，嚼着能顶饿，就是味儿涩了些。”话音刚落，腹部突然轻轻一动，像有小兽在里头探出爪子挠了挠，她想起昨夜胎动时，文峰慌得差点打翻油灯，守着她揉了半宿腰，额角的汗都没断过。
“你别动！”文峰把斧头往地上一掼，火星溅在青石板上，瞬间熄灭，“动了胎气咋办？这后山山路陡，你怀着孩子，可不能去！我去就行。”他转身往灶膛添柴，火苗“腾”地舔舐锅底，挂在灶边的旧笋干被烘得微微卷曲，散出一股陈腐的香气。“老竹根下说不定还藏着冬笋呢，前儿我做梦，刨出个三斤重的，炖得烂烂的，你吃笋肉，我喝剩汤，汤渣都给你捞干净。”他挠了挠头，耳尖发红，声音也越来越小，活像个做贼的。
清芷望着他弯腰添柴的背影，脊梁上旧伤的疤在粗布衫下若隐若现。那是去年为护她，被落石砸出来的伤，一到阴雨天就泛疼，可他连句“疼”都没喊过。前几日他进山，回来时裤脚撕成了破布片，小腿划得全是血痕，却笑着说：“这点伤算啥，比你给我贴的草药轻多了。”
“我给你缝个新布兜。”清芷翻出陪嫁时的旧蓝布，边角还留着浆洗后的硬挺。她捏着针，肚皮抵着冰凉的石壁，针脚走得又慢又密，“装笋干轻便，你爬山时能多装些，也能省些力气。” 线绳穿过布帛，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她想起昨夜，文峰偷偷数粮缸的场景——空缸映着他发红的眼，却把半块焦米糕往她怀里塞，说“供销社老李给的，他孙子不爱吃甜”。
油纸包拆开，焦黑的米糕沾着炭灰，咬开时，糊味混着陈米香。清芷把米糕往文峰嘴边送，他偏头躲开：“我不爱甜，你吃。”指尖擦过她嘴角的米渣，轻得像是在碰易碎的瓷娃娃。这半块焦米糕，比去年秋收时，两人盼的白米糕还甜，甜得清芷眼眶发酸。
午后，文峰背着竹篮进山，清芷站在洞口望。他走几步就回头挥手，蓝布衫在竹林里晃成朵云。她摸了摸肚子，轻声说：“宝宝看，你爹多疼咱们，等你出来，有笋丁粥喝，还有野蜂蜜甜着。” 风穿竹林，笋香漫进岩洞，晒笋干的石板泛着暖黄。她把焦米糕藏进灶膛石缝，盼着他回来，就着笋汤吃，能多些力气。
洞外竹影摇晃，数着春荒的日子。清芷守着岩洞，把笋片翻了一遍又一遍。火塘里的柏木“噼啪”炸响，她恍惚看见，去年秋天，两人在田里劳作的场景：文峰弯腰插秧，她在田埂摘豆，日头毒得很，他却笑着说“等收了稻，给你盖间新屋”。那时的日子，苦也带着甜。
不知过了多久，岩洞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清芷踉跄着起身，看见文峰浑身是泥，竹篮里躺着几株白茅根，还有几棵蔫巴巴的翻白草，最底下，压着个拳头大的冬笋，沾着新鲜的泥土。
“找到冬笋了！”文峰眼睛发亮，“能给你炖笋汤，再泡点白茅根水，清清热。”他把冬笋捧到清芷面前，泥点蹭在她裤脚，他却顾不上擦，忙着掏出自带的陶罐，“我在山溪接了清水，这就给你煮笋汤。”
清芷望着忙碌的文峰，摸着隆起的小腹，突然觉得，春荒的苦不算什么。只要两人守着这口鲜笋、这点暖，日子总能熬出甜。哪怕粮缸空了，哪怕山路再险，只要他在，岩洞就永远是暖的，像火塘里烧不尽的柏木，像笋汤里漫开的鲜香，更像两人紧紧靠在一起的心跳。
汤沸了，笋香漫满岩洞。清芷舀起一勺，吹凉了喂给文峰，他笑着张嘴，眼角的细纹里都透着满足。这一刻，春荒的饥、山路的险，都被这碗笋汤冲得淡了。他们守着岩洞，守着彼此，守着肚子里的小生命，等着春去夏来，等着日子慢慢长出甜芽，就像竹园里，那些顶破泥土的笋，哪怕荒年，也倔强地要给人间添些鲜，添些盼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