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夏旱苗枯与心牵
入夏的日头毒得像火，岩洞口的石板被晒得烫脚，清芷刚把脚放上去，就“嘶”地缩回来，像踩在了烧红的烙铁上。她蹲在洞前那片巴掌大的坡地前，望着蔫成卷的玉米苗，指尖掐了掐土块，干得能捏成粉，风一吹就扬起来，迷得人眼睛发酸。这坡地是去年冬天，文峰用锄头一镐一镐刨出来的，石头多，他就蹲在地上捡，手指被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如今总算能种下半分地的玉米，却遇上了这百年不遇的大旱。
“别蹲太久。”文峰背着竹篓从溪沟回来，篓里的水晃出半罐，把他蓝布褂子洇出深色的痕，像幅没干的水墨画。他把水倒进陶瓮，瓮底只剩浅浅一层，是今早走了三里地才接来的山泉水——往常几步路就到的溪沟，如今只剩道干涸的石缝，得往深处再走半里，才能见着点浑浊的水。“苗枯了咱再想辙，你中暑了可咋整？”他蹲下来替她挡太阳，影子把她整个人罩住，像棵突然从石缝里长出来的老松树，浓密的枝叶遮去了大半毒辣的光。
清芷摸了摸肚子，孩子突然踢了她一下，力道比前几日重，像在替她表达着急。“这苗是咱最后的指望了。”她声音发涩，眼里的玉米苗叶子卷得像干烟叶，根须在裂成块的土里露着，白得刺眼。“春里撒的种，好不容易发了芽，这四十天没下雨，全蔫了……”她想起月初，苗刚长到膝盖高时，她还跟文峰数过叶片，说“这棵能结三个棒子”，如今那棵最壮的苗，叶子已经黄得像枯纸，轻轻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渣。
文峰往苗根浇了勺水，水刚触到土就没了影，连点湿痕都留不住，倒把土面上的浮尘冲得聚成小泥球。他抓起一把土，指缝漏下的全是干碴，硌得掌心发疼：“我去后山再找找，听说老松树下的土潮，腐叶厚，说不定能移几棵过去。”他起身时膝盖“咔嗒”响，清芷才发现他裤脚沾着血——是早上爬坡时被碎石划破的，血渍在阳光下发黑，像块没洗干净的油斑。
“我给你包伤口。”她拽住他的裤脚，力道却没多少，肚子坠得她直不起腰，稍一用力就发晕。文峰却把她的手掰开，往她手里塞了个野山楂：“前儿摘的，酸得很，你含着开胃。”那山楂被晒得半干，皱巴巴的像颗小石子，却是他特意留的，说酸能解乏，还能压一压孕中的恶心。他自己明明也渴得嘴唇起皮，却一口没舍得吃。
他走后，清芷坐在洞门口的凉石上——这石是文峰特意从溪沟抬来的，说它“凉得透骨”，专门让她歇脚。她望着坡地发呆，火塘里的水快见底了，陶罐壁上结着圈白碱，是连日来烧水留下的印。她舍不得用，留着给文峰回来喝，他每次进山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汗能把褂子拧出半碗水。洞角的笋干还剩小半袋，是上月晒的，硬得像柴火，得泡半天才能煮软，她摸出块笋干，放在嘴里慢慢嚼，涩味顺着喉咙往下滑，却想起文峰说“笋干泡软了炖白茅根，比肉香”，那时他眼里的光，比日头还亮。
日头偏西时，文峰回来了，竹篓里没装苗，却躺着个裂了缝的陶罐——是他前儿用来装水的，许是路上摔的。“老松树底下的土是潮，可苗移不动，根都干死了，一拔就断。”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从罐里掏出几颗野栗子，壳上还沾着松针，“在石缝里捡的，去年落的，藏在厚松针底下，没被虫蛀，还能吃。”栗子壳发黑，剥开时仁儿皱巴巴的，却带着点甜，他挑了颗最饱满的，剥好塞进她嘴里，自己嚼的那颗，壳没剥净，“咯吱咯吱”响。
清芷把栗子往他嘴里塞，他却含着不嚼，伸手摸她的额头：“没中暑吧？脸这么红。”她摇摇头，往他背上贴了片草药——是她前几日晒的蒲公英叶，专治跌打擦伤。他背上的汗混着草药的苦，闻着却让人踏实，就像这岩洞，哪怕漏风漏雨，只要有他在，就暖得像春天。她忽然看见他胳膊上有片红肿，问了才知是被毒蚊子叮的，山里的蚊子毒，叮一下就肿得像馒头，他却笑着说“没事，比不过你挠痒痒疼”。
夜里，两人躺在炕上，炕面还带着白日的余温，不算烫，却暖得正好。清芷的腿又抽筋了，疼得她“嘶”了一声，文峰立刻坐起来，替她揉着，指尖在她小腿上打圈，力道不轻不重，正好能揉开那股拧在一起的筋。“我梦见下雨了。”她忽然说，声音轻得像羽毛，“雨点子砸在玉米叶上，沙沙响，苗一下子就直起来了，绿油油的，能掐出汁，你还在田埂上跑，喊着说‘收了玉米给娃做虎头鞋’。”
他停下揉腿的手，往她怀里钻了钻，下巴抵着她发顶，胡茬蹭得她颈窝发痒：“会下雨的。”他声音里带着点哄孩子的软，像小时候娘哄受了委屈的娃，“等下雨了，咱就把坡地重新翻一遍，种点耐旱的荞麦，荞麦面能做窝窝，你爱吃的那种，蒸得胖乎乎的，蘸着笋干酱吃。我还去采野蜂蜜，抹在窝窝上，甜得能粘住牙。”他边说边比划，手在她肚子上轻轻晃，像是在给里头的孩子描绘将来的好日子。
清芷“嗯”了一声，摸了摸他手上的茧。那双手刨过土、劈过柴、采过药，指关节因为常年用力，有些变形，此刻却软得像棉花，替她揉着抽筋的腿，揉得她眼皮发沉。她想起白天他往苗根浇水的样子，水勺举得高高的，想让水匀匀地浇在根上，结果大半都洒在了干裂的土缝里；想起他裤脚的血痕，被汗水泡得发涨，却不肯先顾自己，只想着找能活的苗；想起他塞给她的野山楂，酸得她眯眼，他却笑得像得了宝——他总把最酸的留给自己尝，把稍甜的都塞给她。
忽然觉得，就算玉米苗全枯了，就算再旱四十天，只要他在，这岩洞就永远有盼头。就像火塘里总留着的那点火星，看着小，却能焐热整个冬夏；就像他藏在怀里的野栗子，看着不起眼，却能在最饿的时候，嚼出点甜来；更像他替她揉腿的手，粗糙却温暖，能把所有的疼都揉散。
风还在吹，穿过岩洞的缝隙，带着点松涛的响，却好像没那么热了。清芷往他怀里靠了靠，闻着他身上的汗味混着草药香，慢慢闭上了眼。梦里，她好像真的听见了雨声，沙沙的，把干裂的土地润得软软的，玉米苗“噌噌”往上长，她和文峰蹲在田埂上数叶片，数着数着，孩子在肚里踢了踢，两人都笑了，笑声混着雨声，把整个岩洞都填得满满的，甜丝丝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