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荷风惊影与余悸
入伏的雨歇了半日,荷塘里的水涨了半尺,新绽的荷花被洗得透亮,粉白花瓣卷着金边,贴在碧绿的荷叶上,像刚匀了胭脂的姑娘。清芷坐在岩洞前的青石上剥莲子,指尖沾着嫩黄的莲心,苦丝丝的,却透着股鲜气——这是今早文峰冒雨采的,说“莲心败火,你怀着孩子,吃了舒坦”。
文峰正往藤帘上缠新采的野葛藤,绿藤绕着枯藤盘成麻花,把洞口遮得更密。他时不时往荷塘那边瞥,眉头皱得像打了个结:“这雨一停,官道上怕要有人来。”他手里的藤条忽然收紧,勒出红痕,“去年这时候,就有收税的往山里钻。”
清芷剥莲子的手顿了顿,小腹轻轻动了一下,像有只小手在推她。她望着荷塘,水面漂着零落的花瓣,远处的官道被晨雾裹着,看不真切,心里却莫名发慌。“要不……咱把莲子藏起来?”她声音轻得像荷叶上的露,“别让人看出痕迹。”
文峰还没应声,就听见远处传来铃铛响——是骡马的铃铛,在清晨的空气里荡得很远。他脸色一变,拽起清芷就往洞里退,顺手扯过堆在洞口的枯枝,往藤帘外又挡了挡。“快进去!”他把她往秘洞的方向推,自己则抄起墙角的砍柴刀,刀柄被他攥得发白。
秘洞的入口在岩洞最深处,得弯腰钻过一道窄缝。清芷刚挪到缝口,就听见荷塘边传来人声,粗声粗气的,混着骡马的嘶鸣。“赵主任,这荷花可真不赖!比城里花园的还精神!”是个跟班的声音,清芷的脚像钉在了地上,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赵子明!
文峰从藤帘的缝隙往外看,指甲几乎掐进藤条里。只见赵子明穿着件半旧的绸衫,敞着领口,手里把玩着个玉烟嘴,正站在荷塘边晃悠。他身后跟着两个扛枪的兵,还有个牵着骡马的,马背上驮着个沉甸甸的麻袋,看着像是搜刮来的粮食。
“精神有屁用?”赵子明往水里吐了口痰,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荷叶,“这鬼地方,跑了两年,连个人影都没抓着,废物!”他的目光扫过荷塘,忽然往岩洞的方向抬了抬,文峰的心猛地一跳,反手把清芷推进秘洞,自己则堵在缝口,刀紧紧贴在腿侧。
清芷在秘洞里蜷着,听见自己的心跳比洞外的马蹄声还响。洞壁渗着水,滴在她手背上,凉得像冰,可她额头的汗却烫得吓人。她摸着肚子,在心里一遍遍地念:别出声,千万别出声……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踩在泥地里“咕叽”响。“主任,那边好像有个洞!”跟班的声音透着兴奋,赵子明“哼”了一声,脚步声竟朝着岩洞来了!文峰的刀握得更紧,指关节泛白,他盯着藤帘,帘外的光影晃了晃,像是有人在掀帘子。
“瞎嚷嚷什么!”赵子明的声音突然炸起来,带着不耐烦,“一个破洞而已,能藏什么?”他的脚步声顿了顿,似乎在犹豫,清芷在秘洞里攥紧了衣角,衣角被汗浸得发潮。“走了走了!去下一个村看看!”赵子明骂了句,脚步声又往荷塘边挪去,接着是跟班们谄媚的应和,渐渐远了。
文峰靠着石壁滑坐下来,后背的汗把褂子洇成了深色。他喘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扒开秘洞的缝往里看,清芷蜷在里面,脸色白得像纸。“没事了。”他声音发哑,伸手把她拉出来,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赶紧揣进自己怀里焐着,“吓着了吧?都怪我,没早把洞口挡严实。”
清芷摇摇头,往他怀里靠了靠,鼻尖蹭着他汗湿的领口,闻着那股熟悉的、带着泥土和松柴的味,心里才慢慢定下来。“他……他没看见吧?”她的声音还在抖,像秋风里的叶子。
“没看见。”文峰替她擦去眼角的泪,动作轻得像碰花瓣,“咱的藤帘挡得好,枯枝也堆得像样,他就是扫了一眼,没往心里去。”他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往洞外跑,片刻后拎着个陶罐回来,里面是刚从荷塘舀的水,“你看,这水浑得很,他定以为这洞没人住。”
清芷望着陶罐里的浑水,忽然笑了,泪却跟着掉下来:“刚才……我摸着孩子动了,像是在怕。”她把文峰的手按在自己肚子上,那里真的轻轻动了一下,微弱却清晰。
文峰的手猛地一颤,眼眶瞬间红了。他蹲下来,把脸贴在她的小腹上,耳朵贴着布衫,像在听什么宝贝。“别怕,”他对着肚子轻声说,声音软得能化水,“有爹在呢,谁也伤不着你娘俩。”
太阳慢慢爬高,雾散了,官道上的铃铛声越来越远。文峰重新加固了藤帘,又在洞外撒了把苍耳子——这东西带刺,人走过会挂在裤脚,他想看看,赵子明到底往哪个方向去了。清芷则把剥好的莲子倒进陶罐,添了点岩泉水,坐在灶边慢慢煮。
莲子的清香混着松柴的烟漫开来,岩洞里又恢复了往日的静。可两人都知道,刚才那一场惊惶,像颗石子投进荷塘,就算水面平了,底下的涟漪还在荡。文峰往灶里添柴时,目光总不自觉地飘向洞外;清芷舀莲子汤时,手还在微微发颤。
“等过了这阵,”文峰忽然开口,舀了勺汤吹凉,递到清芷嘴边,“咱往深山再挪挪,找个连鸟都飞不到的地方,种几棵果树,挖个泉眼,再也不用怕谁找来。”
清芷喝着汤,莲子的甜混着莲心的苦,在舌尖慢慢化开。她望着洞外的荷塘,荷花还在静静地开,只是再看那粉白的花瓣,心里却多了层阴影——这美里藏着险,这安稳里裹着惊,可只要身边的人握着她的手,只要肚子里的小生命还在动,她就敢接着熬,接着等,等一个真正能安心看荷花的日子。
汤罐里的莲子还在“咕嘟”响,像在数着往后的日子,一天,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