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好痛…”
李寻欢的声音在死寂的琼林苑中回荡，清晰而平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却让那股无形的、冰冷的猜疑如同藤蔓般在众人心头疯长。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被孙承宗死前攥得皱巴巴、撕裂了一小块的青色衣袖，又抬眼迎向严世贞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眸。
“未能听清其他？” 严世贞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孙尚书位高权重，身系边关军务，此刻暴毙于御前琼林宴！死状惨烈，显是剧毒所致！他临死前独独抓住你李探花的衣袖，口中呓语，岂会是无的放矢？” 他猛地踏前一步，绯红的仙鹤补服在摇曳的灯火下仿佛染上了一层血光，“李寻欢！你身负飞刀绝技，来历莫测！贡院血案，你虽破妖阵，然其中疑窦重重！今夜孙尚书又在你面前暴毙！此事，你作何解释？！”
矛头直指！字字诛心！
周围的喧嚣彻底冻结。新科进士们脸上的兴奋与醉意早已被惊惧取代，噤若寒蝉。阁部重臣们面色凝重，目光在李寻欢与严世贞之间逡巡。空气紧绷如拉满的弓弦，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李寻欢立于这风暴中心，青衫单薄，却稳如山岳。他缓缓抬起右手，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要拂去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指尖拂过那撕裂的袖口边缘，停住。他抬眸，眼神澄澈坦荡，直视严世贞眼中翻涌的杀机与试探。
“严相明鉴。” 李寻欢的声音依旧清朗，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无奈，“下官侥幸得中探花，蒙陛下隆恩，赐宴琼林。与孙尚书素昧平生，更无半分交集。方才孙尚书骤然倒地，下官惊骇之下，近前查看，实为同僚之情，不忍见其孤身伏案。孙尚书抓住下官衣袖，确属意外，力道之大，下官亦猝不及防。至于呓语…人之将死，气息奄奄，言语破碎模糊，下官只闻其呼痛之声，字句难辨。若因此便疑下官，岂非…有失公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孙承宗死不瞑目的惨状，那凝固着无尽恐惧的双眼在灯火下格外骇人。“下官斗胆进言，当务之急，非是寻下官晦气，而是速请仵作勘验孙尚书遗体，查验其席上酒水菜肴，并严查所有今夜接触过孙尚书之人！揪出真凶，以慰孙尚书在天之灵，亦正琼林恩宴之清名！若下官真有不轨，自有国法昭昭，岂敢有半分推诿？”
字字句句，条理分明，不卑不亢。既撇清关系，又将矛头引回案件本身，更点出“琼林清名”，暗指严世贞若纠缠不放，反有失体统。
严世贞眼神阴鸷，死死盯着李寻欢。他阅人无数，此刻竟有些看不透这年轻探花眼底深潭般的平静。是真问心无愧？还是心机深沉至此？他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李寻欢那破损的衣袖，仿佛要穿透锦缎，看清袖中是否藏着那要命的金箔。
“李探花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 严世贞的声音放缓，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悲天悯人的沉重表情，只是眼底的冰寒丝毫未减，“孙尚书国之柱石，骤然薨逝，老夫悲恸失态，言语或有冲撞，探花郎勿怪。” 他话锋一转，斩钉截铁，“然！琼林御宴，天子恩荣之地，竟出此骇人血案！是可忍孰不可忍！为证探花郎清白，更为查明真相，老夫即刻下令！”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肃立的御林军统领厉声喝道：“传本相钧令！”
“封锁琼林苑！所有人等，原地待命，无令不得擅动！”
“即刻传唤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并召太医院院判及仵作，火速前来勘验！”
“孙尚书席上所有酒具、食器、残羹冷炙，及其随身衣物、配饰，一概封存，严加查验！”
“所有今夜侍奉孙尚书左右之宫女、内侍，所有与孙尚书交谈、对饮、接触过之官员，即刻隔离问话！一个不漏！”
一连串命令如同冰雹砸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琼林苑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御林军轰然应诺，刀剑出鞘的铿锵声令人心胆俱寒，迅速散开执行命令。方才还歌舞升平的皇家园林，顷刻间化为森严的牢笼。新科进士们面如土色，瑟瑟发抖。重臣们亦是脸色难看，却无人敢置喙半句。
严世贞的目光再次落回李寻欢身上，如同冰冷的枷锁：“李探花，事急从权。为免瓜田李下之嫌，也为了…保护探花郎的‘清白’，在仵作勘验之前，还请探花郎暂留此地，配合调查。至于你这身衣衫…” 他目光意有所指地停留在那破损的衣袖上，“尤其是这被孙尚书紧攥过的袖口，恐是重要证物。稍后勘验，或需探花郎…宽衣解带，交由仵作细查。”
宽衣解带！搜身！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这是赤裸裸的羞辱！更是将李寻欢彻底置于嫌疑人的位置，置于众目睽睽之下！严世贞是要逼他当众暴露袖中之物？还是要借此机会，将某些东西“栽”进去？
李寻欢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如同沉静的深潭骤然投入寒冰！袖中那枚狼图腾金箔，仿佛瞬间变得滚烫！他袖中的手指，下意识地拂过飞刀刀柄。冰冷的鲨鱼皮带来一丝清醒。
“严相！” 李寻欢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冷意，“下官乃陛下钦点探花，朝廷命官！纵有嫌疑，亦当由三司会审，依律而行！当众宽衣，形同囚犯搜检，此举置朝廷体面于何地？置陛下天威于何地？下官…恕难从命！”
“体面？天威？” 严世贞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却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忤逆的震怒，“孙尚书尸骨未寒！剧毒现于御宴！此乃动摇国本之大案！在真相大白之前，任何体面，都需为社稷安危让路！李寻欢！你百般推诿，抗拒勘验，莫非…心中有鬼？！”
“下官心中坦荡，何鬼之有？” 李寻欢寸步不让，针锋相对，“下官只知，国法昭昭，自有章程！岂能因权相一言，便行此辱人之举！若严相执意如此，下官唯有面圣陈情，请陛下圣裁！”
“面圣？” 严世贞眼中寒光暴涨，如同毒蛇吐信，“陛下忧心国事，岂容你此刻搅扰！本相代天巡狩，总理阴阳，今日为查明孙尚书死因，肃清琼林，便行使此权！李寻欢！你若不从，便是抗命！形同叛逆！御林军！”
“在！” 周围持戈甲士齐声怒吼，杀气腾腾！
“将此獠——” 严世贞的手指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指向李寻欢，“拿下！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遵命！” 数名如狼似虎的御林军精锐，刀剑齐出，带着冰冷的劲风，朝着李寻欢猛扑而来！动作狠辣，不留余地，显然得了严世贞“格杀”的暗示！
杀机骤临！图穷匕见！
李寻欢瞳孔骤缩！他没想到严世贞竟如此不顾体面，悍然撕破脸皮，欲以武力强行镇压！此刻袖中金箔便是催命符，一旦被搜出，在严世贞颠倒黑白之下，必然坐实罪名！若反抗，便是坐实“叛逆”！
电光火石之间！
“且慢——！”
一个苍老、疲惫，却蕴含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如同暮鼓晨钟，骤然从琼林苑入口处传来！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御林军的呼喝和兵刃的破空声！
所有扑向李寻欢的御林军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硬生生僵在原地！
众人惊骇望去！
只见一乘明黄色的肩舆，在数十名气息沉凝如渊、身着蟒袍的大太监簇拥下，缓缓进入琼林苑。肩舆之上，端坐一人。翼善冠，明黄常服，面容清癯，眼神疲惫却深邃如海，正是不久前才在贡院惊魂之夜现身的——当今天子，明孝宗朱祐樘！
皇帝陛下，竟亲临琼林血案现场！
“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整个琼林苑内，除了李寻欢，所有人齐刷刷跪伏在地，山呼之声震耳欲聋，带着无与伦比的敬畏与惶恐！
朱祐樘并未立刻叫起。他的目光越过跪倒的人群，先是落在孙承宗那扑倒在食案上的惨烈尸身上，眉头深深皱起，眼中掠过一丝沉痛。随即，目光扫过剑拔弩张的御林军，最后，定格在唯一躬身行礼、并未跪倒的李寻欢身上，以及李寻欢那破损的衣袖。
“平身。” 皇帝的声音疲惫而低沉，带着一种掌控乾坤的威压。
众人战战兢兢起身。严世贞脸色变幻不定，躬身道：“陛下！老臣惶恐！惊扰圣驾！实是孙尚书突遭毒手，暴毙于御宴之上！凶徒猖獗，意图不明！老臣为查明真相，肃清奸佞，不得已行此下策，惊扰陛下，罪该万死！”
“孙卿…去了？” 朱祐樘的目光再次落在孙承宗的尸体上，声音带着沉沉的叹息，“朕在宫中，心神不宁，预感有事发生…没曾想…” 他收回目光，看向严世贞和李寻欢，“严卿，方才朕在苑外，似乎听到…你要拿下朕的探花郎？”
“陛下！” 严世贞心中一凛，连忙躬身，声音带着悲愤与急切，“孙尚书死状蹊跷，七窍流血，显是剧毒！临死前，独独紧攥李探花衣袖，口中似有呓语！李探花来历不凡，身负绝技，贡院一案亦涉身其中！老臣为查清真相，欲请李探花配合勘验，尤其那被攥破的衣袖，恐是关键证物！然李探花…执意不从，甚至以面圣相胁！老臣唯恐其心怀叵测，借机脱身，故而…”
“故而便要格杀朕的探花郎？” 朱祐樘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万载寒冰，目光锐利地刺向严世贞！
严世贞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透内衫，噗通一声再次跪倒：“老臣…老臣一心为公，绝无此意！只是…只是忧心社稷，一时情急！陛下明鉴！”
朱祐樘的目光从跪地的严世贞身上移开，落在李寻欢身上，带着审视：“李卿，严相所言，是否属实？你为何…不愿配合勘验？”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严世贞伏在地上，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赌皇帝更在意的是孙承宗的死和琼林宴的丑闻！李寻欢若再推诿，便是自绝于圣前！
李寻欢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此刻已到悬崖边缘。皇帝亲临，是危机，也是唯一的机会！他抬起头，目光坦荡地迎向天子，声音清朗而坚定：
“回禀陛下！非是臣不愿配合勘验，实乃严相所行，有违国法，有辱斯文！” 他一指自己破损的衣袖，“孙尚书垂死，情急之下紧攥臣袖，臣感同僚之义，岂会因此推诿？然严相不循三司会审之制，不尊勘验程序，竟欲当众令臣宽衣解带，形同囚犯搜检！臣乃陛下钦点探花，朝廷命官！如此折辱，置朝廷体统于何地？置陛下天威于何地？臣宁死，不受此辱！”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况且！臣方才靠近孙尚书时，除其紧攥臣袖外，并未察觉其口中所言有何异常！然严相却一口咬定孙尚书有呓语指向于臣！此等指鹿为马、先入为主之举，令臣如何敢信其所谓‘勘验’？臣恳请陛下！将此案交予三司，依律彻查！臣愿自囚于大理寺狱，静候审查！若真与臣有半分干系，甘愿领受极刑！但求…一个公正！”
字字铿锵！句句泣血！
李寻欢这番话，将矛盾彻底挑明！直指严世贞程序不公、指鹿为马、意图羞辱！更以自身入狱为代价，要求公正审判！这无异于在皇帝面前，狠狠扇了严世贞一记耳光！
朱祐樘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深邃！他深深地看着李寻欢，又看了看跪在地上、脸色铁青的严世贞。琼林苑内落针可闻，只有夜风穿过亭台，带着池水的湿气和淡淡的血腥。
“公正…” 朱祐樘低声重复，疲惫的眼中仿佛有风暴在酝酿。他缓缓抬手，“李卿所言…不无道理。国法体统，不容轻侮。”
严世贞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朱祐樘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匆匆赶来的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等人身上。
“传朕旨意！”
“孙承宗暴毙一案，着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严查死因，追索真凶！”
“李寻欢…暂由大理寺收押，单独看管，无朕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其随身衣物、物品，一并封存，交由三司勘验！记住，是封存勘验，非是当众折辱！”
“琼林苑一干人等，除三法司官员及必要勘验人员外，即刻退出！不得延误！”
“严卿，” 朱祐樘的目光最后落在严世贞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平静，“你心忧国事，朕已知晓。然，此案…便交由三司吧。你…也累了，回府歇息。”
“臣…遵旨！” 严世贞伏在地上，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李寻欢的眼神，怨毒与惊惧交织，如同淬毒的冰棱。
李寻欢微微躬身：“臣，谢陛下圣恩。” 他任由两名大理寺的差役上前，目光平静地扫过严世贞怨毒的脸，扫过自己那破损的衣袖，最后投向远处被灯火映照得一片迷离的金明池水。
袖中，那枚狼图腾金箔，冰凉依旧。他知道，大理寺的囚笼，只是另一个更凶险的战场。幽州的烽火，塞外的狼嚎，正随着这片冰冷的金箔，悄然逼近。而严世贞那最后一眼，已宣告了不死不休的杀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