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敲打着乾清宫的窗棂,像无数双手指在叩问。
朱落坐在暖阁的楠木桌前,指尖悬在一份奏折上迟迟未动。
那是魏忠贤递上来的“秋决”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列着三十七个名字,半数是东林党人,罪名皆是“结党营私”。
“陛下,魏公公在外头候着,说这名单是三法司核定的,只等您朱批了。” 王承恩的声音压得极低,眼角瞟着那份墨迹淋漓的名单,满是担忧。
他伺候过天启帝,却从未见过如此密集的“处决”,分明是借秋决之名,行党同伐异之实。
朱落抬起头,透过窗纸的雨痕看向殿外。
魏忠贤的身影在回廊下若隐若现,像一头潜伏的巨兽。
她清楚记得史料里这场“崇祯初年的秋决”。魏忠贤借故清洗了近百名异己,其中大半是被诬陷的忠良。原主朱由检当时虽已登基,却因根基未稳,只能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
但她不是朱由检。
“把名单留下。” 朱落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告诉魏伴伴,朕要亲自核对卷宗,明日再批。”
王承恩愣了一下,随即躬身应道:“奴才遵旨。”
他知道,陛下这是要保人,可在魏忠贤权势滔天的此刻,这无异于与虎谋皮。
魏忠贤听到回话时,正在回廊下摩挲着手里的玉扳指。
雨丝打湿了他的蟒袍下摆,他却浑然不觉。
新君这几日的态度愈发微妙,既默许他打压东林党,又总在关键时刻“留一线”,像在放风筝,时而拉紧,时而放松。
“知道了。” 魏忠贤阴沉着脸挥手,心里却打起了算盘。他不信新君真敢驳他的面子,这不过是年轻天子故作姿态的“仁政”罢了。
乾清宫内,朱落正逐字核对卷宗。
晚秋和春桃捧着从内书房调来的秘档,在一旁低声提醒:“陛下,这个李应升,是因弹劾崔呈秀才被下狱的;还有周顺昌,他在苏州赈灾时得罪了魏公公的侄子……”
卷宗里的罪名荒诞可笑,“私通后金”“诅咒先帝”的指控比比皆是,供词却全是屈打成招的痕迹,字迹潦草,甚至有几处明显是代笔。
朱落的指尖划过那些名字,眼前仿佛浮现出史料记载的场景:周顺昌被押赴刑场时,苏州百姓沿街痛哭,为他鸣冤的多达数千人。
“这些人,不能杀。” 朱落猛地合上卷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可以容忍魏忠贤敲打东林党,却不能容忍如此大规模的冤杀,这不仅是草菅人命,更是在逼反江南百姓。
“可魏公公那边……” 王承恩急得直搓手。
“他要的是权,不是一口气杀完所有人。” 朱落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指尖落在苏州的位置,“周顺昌在江南声望极高,杀了他,江南必乱。魏忠贤再蠢,也该知道轻重。”
她提笔在名单上圈出七个人名:“这七个,确实贪赃枉法,按律处斩。剩下的,改判流放,发往云南、贵州充军。”
这又是折中的办法,既给了魏忠贤面子,又保住了那些真正有才干的东林党人。
次日一早,魏忠贤看到朱批改后的名单,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本想借秋决立威,没想到新君竟硬生生保下了三十人!
可看到那七个被圈出的名字,他又压下了怒火,这七人都是东林党里最刺头的,杀了他们,也算敲山震虎。
“陛下圣明。” 魏忠贤躬身领旨,眼底却闪过一丝阴狠。他开始意识到,这个年轻的天子,远比他看上去的要难缠。
秋决之事刚了,内书房就传来了陕西的急报。
春桃的同乡从米脂带回消息:当地驿卒因欠饷太久,已有人开始闹事,为首的正是那个叫李自成的。他虽未反,却常在夜里聚集饥民,说些“官逼民反”的话。
“欠饷?” 朱落皱眉,“上个月不是刚拨了八万两补充驿站俸禄吗?”
晚秋立刻呈上户部的账目:“陛下,银子被陕西巡抚崔尔进克扣了大半,只发了三成。他还上奏说‘驿卒安分,民情稳定’。”
朱落的拳头重重砸在案上,青瓷笔洗被震得跳起。
她早该想到的,明末的吏治腐败早已深入骨髓,就算她堵住了上面的漏洞,下面的蛀虫也会趁机蚕食。
“崔尔进……” 朱落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冷得像冰。
史料里记载此人是阉党成员,靠着魏忠贤的关系才坐上巡抚之位,在陕西任上贪墨赈灾款无数。
“陛下,要处置他吗?” 王承恩小心翼翼地问。
朱落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还不是时候。”
崔尔进是魏忠贤的心腹,此刻动他,等于直接与魏忠贤宣战。她深吸一口气,提笔写下密旨:“让内书房的人悄悄联系李自成,告诉他,朝廷已拨款补发欠饷,是崔尔进克扣。再给……给他送二十石粮食,就说是‘匿名乡绅所赠’。”
王承恩惊得张大了嘴:“陛下,一个驿卒而已......”
“驿卒也会变成反贼。” 朱落的声音有些疲惫,“二十石粮食救不了所有人,却能让他知道,朝廷里有人看到了他们的苦难。也许……能让他晚一点走上那条路。”
她知道这希望渺茫,却还是想试试,哪怕只是多争取一年时间,让卢象升的新军成型,让孙承宗稳固辽东。
密旨送走后,朱落召见了卢象升派来的信使。信使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卢象升在大名府招募的乡勇已初具规模,皆是河北子弟,悍不畏死,只是缺少军械和粮饷。
“告诉卢大人,军械朕会让工部设法解决,粮饷……” 朱落顿了顿,看向内书房的预算簿,“内书房再拨五千两给他,告诉他,宁缺毋滥,朕要的是能打仗的锐士,不是凑数的乌合之众。”
信使刚走,孙承宗的密信就到了。
老将军在信里痛陈辽东弊端:“关宁军虽有十万,却多是老弱,能战者不足三成。袁崇焕虽勇,却刚愎自用,恐难担大任。” 信末还附了一份名单,推荐了几个年轻将领,其中就有“吴三桂”。
朱落看着“吴三桂”三个字,眼神复杂。
她知道这个人后来会引清军入关,却也清楚他此刻确实是辽东少有的猛将。
“王伴伴,给孙先生回信。” 朱落提笔写道,“准他自行提拔将官,军械粮饷,朕会尽力筹措。另外,让他多留意吴三桂,此人可用,但需严加约束。”
写完信,她走到窗前。
雨已经停了,天边露出一抹惨淡的阳光。紫禁城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一层薄薄的金箔,掩盖着下面腐烂的根基。
“陛下,魏公公又送来了东西,说是……西域的贡品。” 春桃的声音带着厌恶。
食盒里是几颗硕大的葡萄,紫得发黑,旁边还有一小瓶“安神香”。朱落清楚地知道,那是用鸦片调和的,魏忠贤惯用这东西控制不听话的宫人。
“扔了。” 朱落的声音冷得像冰,“告诉魏伴伴,朕不喜欢这些靡靡之物,让他把心思用在正事上,陕西的赈灾款,该催催了。”
看着食盒被抬出去,朱落忽然觉得一阵无力。
她可以阻止一场秋决,可以暂缓驿站的裁撤,可以资助卢象升练军,却改变不了这个时代的底色——贪腐、低效、视人命如草芥。
“陛下,您该歇息了。” 王承恩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心疼地说。
朱落摇了摇头,拿起卢象升的奏报。
上面写着“愿为陛下效死,荡平贼寇,复我河山”,字迹遒劲有力,透着一股不屈的血气。
“再等等。” 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又像是在对这风雨飘摇的大明,“再给朕一点时间。”
这场赌上大明命运的棋局,每一步都不能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