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十二年,春寒料峭。药王谷终年氤氲的药香,在破晓时分被湿冷的雾气冲淡了几分。天光刚擦亮东边的山脊,外门弟子居住的“百草院”西厢最角落那间小屋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云知意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的小手,呵出一口白气,迅速融进清晨的寒雾里。她今年刚满十二岁,身形单薄得像初春刚抽条的柳枝,穿着洗得发白、明显不太合身的靛蓝色外门弟子服,袖口和裤脚都短了一截,露出一截伶仃的手腕脚踝。乌黑的头发只简单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绾了个髻,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衬得小脸愈发苍白。那双眼睛却极亮,像山涧里未被污染的泉水,清澈又带着一股子小心翼翼的韧劲。
她蹑手蹑脚地走向院中的大厨房。这个时辰,负责内门弟子膳食的厨娘们已经开始忙碌,蒸汽裹着米粥和点心的甜香弥漫出来。外门弟子的伙食是统一放在厨房外间大木桶里的。云知意踮起脚尖,揭开其中一个木桶盖——里面只剩浅浅一层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薄粥,几根腌萝卜蔫巴巴地躺在桶底。旁边放干粮的竹筐更是空空如也。
她抿了抿唇,并不意外。负责分发外门伙食的赵管事,是内门赵师姐的远房亲戚,向来克扣得紧,尤其对她这个无依无靠、被谷主随手捡回来的“野丫头”,更是变本加厉。她默默拿起旁边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小心地舀了小半碗粥汤,又捡起那几根最小的腌萝卜,找了个角落蹲下,小口小口地喝着。冰凉的粥水滑入胃里,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更多的是空虚。
“喂!扫把星,蹲这儿碍什么事!”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云知意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赵师姐的跟班,孙小梅。她穿着簇新的粉色内门弟子服,趾高气扬地走过来,故意用脚尖踢了踢云知意放在地上的碗,“瞧瞧这吃的,跟猪食似的。也是,晦气的人就该配晦气的饭!”
云知意握紧了碗沿,指节泛白,但头垂得更低了。她不能争辩,争辩只会招来更恶毒的嘲讽和刁难。在这个等级森严的药王谷,外门弟子如同草芥,尤其是她这样来历不明的。她默默端起碗,想挪到更角落的地方。
“哼,哑巴了?”孙小梅见她不反抗,更觉无趣,又踢了踢她,“今天‘百草涧’的‘蛇见愁’份额归你了!申时前采不够三两,晚饭也别想吃了!”她丢下一句命令,扭着腰走了。
百草涧?蛇见愁?云知意心里一沉。那是谷中地势最险、蛇虫最多的采药区之一,平时都是几个身强力壮的师兄结伴才敢去。孙小梅分明是在刁难她。她看着碗底最后一点浑浊的汤水,闭了闭眼,将委屈和酸涩硬生生咽了回去。她需要这顿晚饭,哪怕只是一碗稀粥。她快速喝完,把碗洗干净放回原位,背起门边那个已经磨得起了毛边的旧药篓,拿起一把小药锄,迎着初升却没什么暖意的朝阳,独自走向了云雾缭绕的后山。
山路崎岖,越靠近百草涧,林木越是葱郁幽深,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枝叶切割成细碎的光斑,落在地上。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腐叶和泥土的气息,间或夹杂着不知名野花的幽香。云知意瘦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古木和嶙峋的怪石间穿梭,像一只敏捷却警惕的小鹿。
她熟练地辨认着路边的草药:止血的茜草、消肿的紫花地丁、驱虫的艾蒿……小手灵巧地将它们采下,小心地放进背后的药篓里。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仿佛天生就与这些草木生灵有着某种默契。这是她在药王谷赖以生存的唯一技能,也是支撑她在这冷漠环境中活下去的微弱光芒。
“蛇见愁”是一种喜阴湿、常生于石缝或溪边的草药,叶片狭长带锯齿,开淡紫色的小花,因其气味能驱散寻常蛇虫而得名,但采摘它本身却容易引来更凶猛的东西。云知意小心翼翼地拨开茂密的蕨类植物,目光锐利地搜索着目标。她不敢深入涧底,只在相对平缓的上游区域寻找。
时间一点点过去,背篓里的“蛇见愁”渐渐有了小半篓,但离三两的目标还差不少。山涧里的湿气越来越重,不知何时,天空也阴沉下来,乌云低低压着林梢。要下雨了。
云知意有些焦急,她必须在下雨前采够,否则山路湿滑更难行,而且涧水一涨就更危险了。她咬咬牙,朝着涧水下游一处石壁陡峭、看起来人迹罕至的区域走去。那里的石缝间,似乎有几丛长势极好的“蛇见愁”。
就在她全神贯注地靠近那几株草药,伸出小药锄准备挖掘时,异变陡生!
脚下一块松动的岩石突然塌陷!云知意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顺着湿滑的苔藓向下滑去!慌乱中她试图抓住旁边的藤蔓,却只扯下一把碎叶。身体重重地摔在下一层突出的岩石上,药篓脱手飞出,里面的草药散落一地。
剧痛从脚踝传来,她低头一看,左脚踝已经肿起老高,显然扭伤了。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在她摔倒的瞬间,一条潜伏在石缝阴影里、足有小儿臂粗的斑斓毒蛇,被惊动了!三角形的蛇头高高昂起,冰冷的竖瞳死死锁定了这个闯入者,猩红的蛇信“嘶嘶”作响,身体盘曲蓄力,下一秒就要发动攻击!
云知意吓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了。她想跑,但剧痛的脚踝根本动不了。她想呼救,可这深山老林,谁能听见?绝望瞬间攫住了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灰影闪电般从她头顶掠过!是一只栖息在附近树上的大山雀!它似乎也被这动静惊扰,“扑棱棱”地飞起,正好掠过毒蛇的上方。毒蛇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高昂的头颅转向飞鸟的方向。
就是现在!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云知意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猛地抓起手边一块尖锐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蛇头狠狠砸去!噗嗤一声闷响,石头正中蛇头七寸!毒蛇猛地抽搐了一下,瘫软在地,不再动弹。
云知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她看着那条死去的毒蛇,又看看自己沾满泥土和草屑、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她几乎瘫软在地。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豆大的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就变成了滂沱大雨。山涧里的水声以惊人的速度变得汹涌澎湃。云知意挣扎着想站起来,脚踝的剧痛让她再次跌倒。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散落的草药早已被冲走,药篓也不知滚到了何处。更要命的是,她发现自己迷路了!刚才那一摔一滑,加上大雨冲刷,她完全辨不清来时的方向。
天色因为暴雨而变得如同黄昏,四周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和山涧的咆哮。寒冷和恐惧再次袭来。她不能留在这里,暴雨中的深山随时可能爆发山洪或引发新的滑坡。她必须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
忍着剧痛,她扶着湿滑冰冷的岩石,一瘸一拐地、漫无目的地在陡峭的山坡上艰难移动。雨水冲刷着她的脸,冰冷刺骨。不知走了多久,就在她筋疲力尽,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前方被浓密藤蔓遮掩的山壁上,似乎有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求生的欲望支撑着她,她拨开湿漉漉的藤蔓,踉跄着钻了进去。
洞内一片昏暗,比外面暖和干燥许多,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怪异的铁锈味?云知意靠在冰冷的洞壁上喘息,适应着洞内的光线。
雨声被隔绝在外,洞内显得异常寂静。她摸索着想找个地方坐下,手指却突然触到一片冰冷、粘腻的液体!她吓得猛地缩回手,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看去——
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
血迹一路蜿蜒,指向洞穴深处更浓的黑暗。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顺着血迹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挪动着向前探去。
洞穴并不深,拐过一个弯,洞内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在洞底最阴暗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少年,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上裹着的玄黑色衣衫被撕裂多处,浸染了大片大片深褐色的血污,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发紫,双眼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左肩靠近胸口的位置,一道狰狞的伤口皮肉外翻,边缘泛着一种诡异的青黑色,显然是被极其狠毒的武器所伤,而且伤口似乎还在极其缓慢地渗着暗色的血珠。
云知意捂住嘴,才没让自己惊叫出声。她认出了那玄黑衣衫袖口上,用暗银线绣着的一个狰狞鬼面图腾——那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北方邪教,玄冥教的标志!
这个濒死的少年……竟然是玄冥教的人?!
药王谷严禁外人进入,尤其与玄冥教势同水火!谷中教导一直说,玄冥教徒皆是穷凶极恶之徒。她该怎么办?救?还是不救?
就在她心神剧震,僵立当场,脑中一片混乱之际——
那原本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少年,毫无征兆地,倏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锐利如鹰隼、冰冷如寒潭的眼眸!带着重伤之下的虚弱,却更淬炼出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凶狠与警惕!他死死地盯着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这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脸上还带着惊惶稚气的小女孩。
“谁?!”沙哑破碎的声音从他干裂的唇间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他试图挣扎起身,却牵动了伤口,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神却依旧死死锁定云知意,如同盯住猎物的毒蛇。
洞外,暴雨如注,冲刷着整个山林。
洞内,死寂凝固,只有两人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清晰可闻。
一个重伤濒死的玄冥教少年。
一个孤立无援的药王谷小药童。
四目相对,杀机与惊惧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无声碰撞。
云知意的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她该怎么办?
冰冷的洞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