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活命,就在日落之前,离开药王谷。永远不要再回来。”
葛长老沉重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审判,重重砸在云知意的心上。她瘫坐在矮凳上,脚踝处传来药膏的清凉,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头的刺骨寒意。离开?她能去哪里?药王谷是她十二年来唯一的栖身之所,尽管冰冷残酷,却也是她所知的全部世界。谷外……是更加陌生、更加凶险的江湖,她一个毫无内力、身无分文、还带着重伤的孤女,如何生存?
但葛长老的话绝非危言耸听。赵管事和孙小梅虎视眈眈,禁地失窃的滔天罪名如同悬顶之剑,随时可能落下将她碾碎。葛长老能暂时压住,但能压多久?他眼中那份复杂难明的叹息,也预示着他无法一直庇护她。
“我……”云知意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嘶哑,“我没有偷……”这苍白的辩解在铁证(染血破衣、形迹可疑)和汹涌的恶意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葛长老摆了摆手,打断了她。“是与不是,如今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需要这个‘贼’。”他走到书案旁,拿起一个不起眼的粗布小包裹,递给云知意。“这里面有些干粮,一点碎银子,还有几样应急的伤药和金疮药。从后山‘一线天’走,那里守卫相对松懈,路径隐蔽。日落时分,我会让巡守那一带的人暂时离开半个时辰。”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云知意缠着布条的脚踝上,眼中掠过一丝不忍。“脚伤未愈,此去……凶险万分。好自为之吧。”说完,他转过身,不再看她,仿佛送走一个无关紧要的包袱。
云知意颤抖着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裹,粗糙的布料硌着她冰凉的手指。这包裹是生路,也是彻底斩断她与药王谷最后联系的利刃。她对着葛长老佝偻的背影,深深地、无声地鞠了一躬。无论他出于何种目的,这份最后的援手,是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微光。
离开葛长老的药庐,云知意感觉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不仅是脚踝的剧痛,更是心头撕裂般的茫然和沉重。她没有立刻回百草院,而是强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走向后山那个废弃的药庐。
药庐依旧破败,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荒凉。草铺空空,只有几片干枯的杏花瓣孤零零地躺在角落,如同被遗忘的印记。云知意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花瓣捡起,和怀中原有的几片放在一起,用一小块干净的布仔细包好,贴身收藏。这是她与那个冰冷少年之间,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联系。
她环顾着这个承载了她惊惶、疲惫、恐惧和一丝微弱温暖的小小空间。在这里,她救了一个人,也差点被这个人杀死;在这里,她经历了此生最大的冒险和最深的绝望;在这里,她第一次感受到被一个人(即使是昏迷或疯狂中)微弱地需要着……尽管结局是仓促的告别和冰冷的警告。
她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只有无尽的回忆和沉重的包袱。最后看了一眼这破败的“家”,她咬着牙,转身,决绝地离开。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不仅是身体的伤痛,更是灵魂被剥离的钝痛。
回到百草院自己那间角落小屋,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院中的弟子看到她,目光躲闪,窃窃私语,如同躲避瘟疫。孙小梅和她的跟班靠在廊柱下,抱着手臂,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恶毒冷笑,仿佛在欣赏她最后的狼狈。
云知意低着头,无视那些刺人的目光,径直走向自己的小屋。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小屋简陋得可怜,只有一张破木板床,一个掉漆的旧木箱。她打开木箱,里面是几件同样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衣服。她默默地换上最厚实的一套,将葛长老给的包裹小心地藏在衣服最里面。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木箱最底层,一个用旧布层层包裹的小东西上。她将它拿了出来,解开布包——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已经有些变形的木头小狗。这是她刚被谷主带回药王谷时,一个善良的老厨娘偷偷刻给她的,是她童年唯一的玩具,也是她对这个冰冷山谷最初、也是仅存的一点温暖念想。
她摩挲着木头小狗粗糙的刻痕,眼中酸涩。最终,她将它轻轻放在了床铺上最显眼的位置。带不走了,就留下吧,给这冰冷的囚笼,留一点卑微的念想。
时间在焦灼和恐惧中缓慢流逝。云知意坐在冰冷的床沿,等待着日影西斜。每一刻都是煎熬。她不知道葛长老能拖延多久,不知道赵管事和孙小梅是否已经察觉,更不知道谷外等待她是什么。
就在她心神不宁之际,小屋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云师妹?你在吗?”一个温和的女声传来,是平日里对她还算和善、负责照料药圃的柳师姐。
云知意心中一紧,警惕地起身开门。柳师姐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白瓷碗,碗里是熬得软糯香甜的杏花粥,上面还飘着几片洁白的花瓣,散发着清甜温润的香气。
“云师妹,”柳师姐脸上带着关切的笑容,“听说你脚伤着了?快趁热喝点粥吧,我刚熬的,加了点安神的药材,对身子好。”
那熟悉的杏花香,让云知意紧绷的神经瞬间被触动。她想起了破药庐里那碗简陋却温暖的杏花糖水,想起了那个少年第一次喝下时微不可察放松的肩背……这香气,在此刻如同致命的诱惑,带着虚幻的暖意,几乎要瓦解她最后的防备。
她看着柳师姐真诚(至少看起来如此)关切的眼神,看着那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热粥,腹中的饥饿感被无限放大。从昨天到现在,她只喝了几口冷水。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巨大压力,让她极度渴望这点温暖和食物。
“柳师姐……谢谢……”云知意声音有些哽咽,伸手去接那碗粥。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温热的碗壁时,怀里的那个粗布包裹,隔着衣服,仿佛突然变得滚烫!葛长老沉重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谷中暗流汹涌,有人想要你的命!”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她猛地缩回手,如同被烫到一般!
不对!太巧了!葛长老刚刚警告她离开,柳师姐就端来了安神的杏花粥?柳师姐平时虽和善,但从未对她如此亲近过!而且,这粥的香气……似乎过于浓郁了,掩盖了药材本身的味道?
云知意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柳师姐……我……我现在没什么胃口,有点反胃……这粥……能不能晚点再喝?”
柳师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又恢复如常:“这样啊……那好吧,粥我先给你放着,你饿了再喝。”她将粥碗放在屋内唯一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木桌上,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屋内,尤其在云知意放在床上的包袱上停留了一瞬。
“那你好好休息,我晚点再来看你。”柳师姐说着,退出了小屋,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云知意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后背紧贴着冰冷的门板,冷汗涔涔而下。好险!那碗粥……绝对有问题!是迷药?还是……毒药?柳师姐……是赵管事他们的人?还是……另有所图?
她看着桌上那碗依旧冒着热气、散发着致命诱惑香气的杏花粥,只觉得遍体生寒。这药王谷,果然已无她的容身之地!连最后一点看似温暖的关怀,都可能淬着剧毒!
日影终于西斜,金色的余晖透过破旧的窗棂,将小屋染上一层悲壮的暖色。距离葛长老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云知意不再犹豫。她最后看了一眼床铺上那孤单的木头小狗,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恐惧、不舍和茫然强行压下。她背上那个装着干粮、伤药和碎银的粗布包裹,将装着干枯杏花瓣的小布包紧紧捂在胸口最贴近心脏的位置。
她推开小屋的门。百草院里空荡荡的,大部分弟子都去用晚饭了。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而决绝。她避开主路,忍着脚踝钻心的疼痛,朝着后山“一线天”的方向,一瘸一拐地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告别过去的荆棘路上。
山路崎岖,暮色渐浓。当她终于远远望见那两座高耸入云、只留一道狭窄缝隙的“一线天”隘口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隘口处果然空无一人,葛长老的承诺兑现了。
生的希望就在眼前!云知意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然而,就在她即将踏入那狭窄缝隙的阴影时,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
“在那里!快!别让她跑了!”孙小梅那尖利刺耳、充满怨毒的声音划破了山林的寂静!
“抓住那个偷药的贼!”
火把的光亮迅速逼近,映照出赵管事阴沉的脸和孙小梅扭曲的表情,还有几个手持棍棒、凶神恶煞的内门弟子!
他们竟然追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葛长老争取的时间,还是不够!或者说……柳师姐的“关怀”,就是报信的信号?
云知意的心瞬间沉入谷底!她离隘口只有十几步之遥,但这十几步,在追兵的火把和呼喝声中,却如同天堑!她拖着伤腿,根本不可能跑过他们!
绝望再次攫住了她!难道终究还是逃不掉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云知意的手无意中碰到了怀中那个粗布包裹。包裹里,除了干粮和药瓶,还有一个坚硬冰冷的角落——是葛长老给她的那几块碎银子?不对!形状不对!
她猛地想起,在葛长老药庐接过包裹时,似乎摸到一个硬硬的、棱角分明的小东西!当时心神激荡,未曾细想!
求生的本能让她不顾一切地将手伸进包裹深处摸索!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巴掌大小的金属物体!她猛地将它掏了出来!
借着追兵火把跳跃的光亮,她看清了手中的东西——那并非银子,而是一块通体玄黑、入手沉重冰凉、边缘雕刻着狰狞鬼面图腾的令牌!令牌中央,一个古老的“冥”字,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玄冥令?!谢无咎当时昏迷前塞给她的那块令牌?!
它怎么会在葛长老给她的包裹里?!
云知意的大脑一片空白!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已近在咫尺!火把的光亮几乎要灼烧到她的后背!
她握着这块冰冷沉重、仿佛蕴藏着不祥力量的玄冥令牌,站在一线天狭窄的入口阴影里,前有未知的险途,后有索命的追兵。
手中的令牌,是通往更黑暗深渊的钥匙?还是……绝境中最后的护身符?
她该不该用?又该如何用?
追兵狰狞的面孔已在火光中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