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江水拍打着船身,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声响。小船在无边无际的墨绿江面上随波逐流,如同被遗弃的枯叶。船舱里积了半舱浑浊的江水,浸湿了云知意早已破烂不堪的裙裾,寒意刺骨。船尾甲板上,那滩属于谢无咎的暗红血迹,在微弱的晨曦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目惊心。
谢无咎躺在云知意用湿透的干草勉强铺成的“床铺”上,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得如同覆了一层寒霜。左臂上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被云知意用撕下的衣料紧紧捆扎住,但暗红的血渍依旧不断渗出,将布条染得湿透。更让云知意心惊的是,伤口周围的皮肉,隐隐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白色,边缘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如同盐霜般的结晶析出!这绝非寻常的抓伤!
他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深海的腥冷气息。强行催动焚心诀的反噬,加上“盐魄”留下的诡异创伤,如同两条毒蛇,正在疯狂吞噬着他残存的生命力。
云知意跪坐在他身边,浑身湿冷,疲惫和伤痛几乎要将她压垮。断裂的肋骨处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脖颈上青紫的指痕火辣辣地疼,但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谢无咎身上。她一遍遍地探着他的鼻息,感受着他那微弱到随时可能断绝的脉搏,巨大的无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心防。
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记起来了……在付出了如此惨烈的代价之后。可这迟来的相认,难道就要终结在这冰冷的江心?
不!她不能放弃!
求生的本能和对谢无咎那复杂难言的责任感,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挣扎着爬到船头,奋力划动着那支仅存的、沉重的断桨,试图控制小船的方向。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须靠岸!必须找到能救他的地方!
天光终于大亮,驱散了江面上浓厚的雾气。云知意筋疲力尽,几乎脱力。就在她绝望之际,前方江岸的轮廓逐渐清晰——一个依山傍水、规模不大的小渔村映入眼帘。简陋的木质码头伸向江中,几艘同样破旧的小渔船停泊在旁。岸边错落着低矮的茅草屋和竹楼,屋顶上晒着渔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鱼腥味和柴火的气息。
烟火气!这是生的希望!
云知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小船艰难地靠向码头。小船撞上木桩,发出沉闷的响声,惊动了岸边一个正在修补渔网的老渔翁。
“哎?哪来的船?”老渔翁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这艘明显不属于本村、且破败不堪的小船。
云知意强撑着站起,她的狼狈和船上昏迷不醒、满身是血的谢无咎,让老渔翁瞬间变了脸色。
“大爷……救命……”云知意声音嘶哑微弱,带着哭腔,几乎站立不稳,“我大哥……被水匪伤了……求您……救救他……”她不敢说出实情,只能用最朴素的谎言。
老渔翁看着云知意惨白的脸和眼中深切的哀求,又看看船舱里气息奄奄的谢无咎,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他放下手中的渔网,快步走到码头边,对着不远处一座竹楼喊道:“阿月!阿月!快来搭把手!有人受伤了!”
竹楼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穿着靛蓝粗布衣裙、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快步走了出来。她身材瘦小,皮肤是海边人特有的、被阳光晒成的健康小麦色,眉眼清秀,但眼神却异常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警惕。她看到船上的景象,眉头微蹙,没有多问,立刻跳上船板,动作麻利地帮老渔翁一起,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谢无咎抬上了岸。
“跟我来。”名叫阿月的少女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特的沙哑,似乎声带受过损伤。她示意云知意跟上,带头向村中走去。
渔村不大,道路狭窄泥泞。阿月将两人带到村尾一处相对僻静的竹屋前。竹屋依山而建,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屋前晾晒着各种晒干的鱼获,还有几簸箕形态各异的海草和贝壳。
“这是我爷爷以前住的地方,他走了,现在空着。”阿月简单解释了一句,推开竹门。屋内陈设简单,一张竹床,一张桌子,几个竹凳,墙角堆着一些渔具和晒干的草药。
阿月和渔翁一起,将谢无咎小心地安置在竹床上。谢无咎沉重的身体压得竹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依旧昏迷不醒,手臂上的伤口在移动中渗出更多的血,那灰白色的盐霜痕迹在光线下似乎更明显了一些。
“我去烧热水。”老渔翁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云知意和阿月。云知意看着阿月熟练地检查谢无咎的伤口,动作沉稳而专注,眼中没有寻常少女的惊慌。
“他这伤……不像是普通水匪弄的。”阿月的声音依旧沙哑,目光落在伤口边缘那细微的盐霜结晶上,眉头皱得更紧。她抬头看向云知意,眼神锐利而直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云知意心中一紧,知道瞒不过这看似普通的渔村少女。她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们……惹上了不该惹的人。姑娘,求你救救他!只要能救他,让我做什么都行!”她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恳求。
阿月沉默地看着她,又看了看竹床上气息微弱的谢无咎,似乎在衡量着什么。片刻后,她没再追问,只是道:“热水来了先清洗伤口。我去找点药。”说完,她转身走到墙角,在那堆晒干的草药里仔细翻找起来,动作娴熟得如同行医多年的郎中。
云知意心中稍定,对这神秘的少女充满了感激和疑惑。她守在床边,用阿月烧好的温热清水,小心翼翼地清洗谢无咎手臂上狰狞的伤口。冰冷的江水浸泡加上之前的粗暴包扎,伤口边缘的皮肉已经有些发白翻卷,渗出的血液颜色发暗。那灰白色的盐霜结晶,在清洗后反而更清晰地附着在伤口深处和周围的皮肤上,触手冰凉坚硬,带着一种诡异的滑腻感。
阿月很快找来了几样草药。有晒干的紫黑色海藻,捣碎后敷在伤口上有清凉止血的作用;还有一种气味刺鼻的黄色苔藓粉末,据说能祛腐生肌。她甚至还拿出了一小罐颜色深褐、散发着浓烈腥气的膏状物,说是用深海鱼油和几种特殊贝类熬制的,对外伤有奇效。
云知意看着阿月手法利落地处理伤口,敷药,重新包扎。她的动作精准而沉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那专注的神情,竟让云知意恍惚间看到了药王谷里那些资深医师的影子。
“他内伤很重,失血太多。”阿月包扎完毕,用清水洗净手,声音依旧沙哑平静,“能不能熬过来,看他的造化。这手臂上的伤……”她指了指那被布条覆盖的地方,“很古怪,我从未见过。寒气入骨,还会‘长’东西。我的药只能暂时压制,根除不了。”
云知意的心沉了下去。连这深谙草药的少女都束手无策吗?“盐魄”留下的伤,果然歹毒异常!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云知意对着阿月深深一揖,声音哽咽,“我叫薛意,这是我……我大哥谢归。”她再次用了化名,隐去了谢无咎的真名。
阿月点点头,没再多问:“我叫阿月。你们安心在这里养伤。这村子偏僻,外人很少来。”她说完,转身去准备些清淡的食物。
接下来的日子,云知意便在阿月这间临山的竹屋住了下来。谢无咎一直处于深度昏迷之中,气息微弱,时断时续,如同风中残烛。云知意衣不解带地守在他身边,用阿月找来的草药熬成汤汁,一点点撬开他的牙关喂下去;用温热的湿布巾不断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冰冷的手脚;按照阿月教的方法,按压他胸口的几处大穴,试图帮他梳理那狂暴混乱的内息。
阿月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地织补渔网,或者去海边礁石间采集各种云知意从未见过的海草和贝类。她似乎对谢无咎的伤势并不抱太大希望,只是每日定时送来熬好的药汁和简单的饭食(通常是鱼粥和烤红薯),偶尔会检查一下谢无咎的伤口,看到那灰白色的盐霜依旧顽固地存在甚至隐隐有扩散的趋势时,也只是蹙蹙眉头,并不言语。
竹屋很简陋,却异常干净。推开后窗,就能看到蔚蓝的大海和嶙峋的礁石。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吹拂进来,吹动着挂在窗边的几串贝壳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这短暂的宁静,是云知意逃亡以来从未有过的奢侈。她每天听着海浪声和风铃声,守着昏迷不醒的谢无咎,心绪却如同窗外的大海,表面平静,深处却暗流汹涌。
她时常会拿出怀中那半块早已干枯变硬的杏花糕残骸,在掌心摩挲。坚硬的触感硌着皮肤,那点微弱的甜香早已散尽,只剩下岁月的尘埃味。她看着谢无咎苍白而沉静的睡颜,回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废弃药庐里的别扭少年,江南疫区并肩作战的默契,悬崖诀别时的绝望,刑室里刻骨的背叛与心碎……还有江心之上,他染血的手臂挡在她身前,那声微弱却石破天惊的“阿意”……
恨吗?怨吗?自然是有的。那些伤痛如同烙印,永远不会消失。可看着他此刻毫无生气的模样,看着他为她承受的一切,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痛楚、怜悯和一种难以割舍的复杂情感,悄然占据了她的心房。她甚至分不清,自己如此拼命地想要救活他,是因为旧情未泯,还是仅仅因为……他是谢无咎,是那个曾在她生命里刻下最深痕迹的人?
一天傍晚,阿月从海边回来,手里拿着几株形态奇特、通体呈现出一种诡异幽蓝色的水草,根部还沾着新鲜的淤泥。
“试试这个。”阿月将那几株幽蓝水草递给云知意,声音沙哑,“长在深水礁石缝里,很少见。捣碎了敷在他手臂伤口上,或许……能压住那股寒气。”
云知意感激地接过水草,触手冰凉刺骨,仿佛握着几块寒冰。她立刻按照阿月说的,将水草仔细捣碎成泥,小心翼翼地揭开谢无咎手臂上的布条。
伤口依旧狰狞,灰白色的盐霜如同恶毒的藤蔓,顽固地盘踞在皮肉深处和边缘,范围似乎比之前又扩大了一丝。云知意忍着心头的寒意,将幽蓝色的草泥仔细地敷在伤口上。
“嘶……”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抽气般的呻吟,突然从谢无咎唇间溢出!
云知意动作猛地一顿,惊喜地看向他!
只见谢无咎紧蹙的眉头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颤动得更加明显!他似乎在努力对抗着沉重的黑暗,想要睁开眼睛!敷着幽蓝草泥的手臂伤口处,那顽固的灰白色盐霜,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收缩了那么一丝丝?一丝微弱的、近乎错觉的温热感,透过冰凉的草泥传递到云知意的指尖!
“谢无咎?谢无咎!你醒醒!”云知意激动地呼唤着,声音带着颤抖。
谢无咎的眼皮挣扎着,终于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那双漆黑的眼眸,因为长时间的昏迷而显得异常空洞和迷茫,仿佛蒙着厚厚的尘埃。他先是茫然地看着头顶简陋的竹制屋顶,然后,视线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奇异的凝滞感,移到了跪坐在床边、满脸泪痕和希冀的云知意脸上。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在辨认一个极其陌生又极其重要的人。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我……阿意……”云知意握住他另一只没有受伤的、冰冷的手,声音哽咽,“你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谢无咎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自己被敷着幽蓝草泥、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臂上。他的眼神依旧茫然,似乎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但片刻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这个微小的动作,却如同最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云知意心中多日的阴霾!他还活着!他认出了她!他在回应她!
巨大的喜悦和酸楚让她瞬间泪如泉涌!她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站在门口的阿月,突然走了过来。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用海螺壳制成的粗糙水杯,里面盛着半杯清澈的淡水。她将水杯递给云知意,示意她喂给谢无咎。
然后,在云知意感激的目光中,阿月伸手指了指窗外远处——那是连绵起伏的、如同黑色巨兽般蛰伏的海岸山脉深处。她的手指在山脉中某个特定的位置点了点,然后,对着云知意,极其缓慢而清晰地,用口型无声地比划了两个字,眼神异常凝重:
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