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阿月无声吐出的那两个字——“黑山”——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云知意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和更深的寒意。窗外,连绵起伏的黑色山脉在暮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沉寂。黑山……那正是“阿盐”最后踏浪而去的方向!阿月为何指向那里?她知道什么?那里又藏着什么?
然而,此刻云知意无暇深究。谢无咎微弱的摇头和睁开的双眼,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微光,瞬间攫取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巨大的喜悦和酸楚交织,让她紧紧握着他那只没有受伤的、依旧冰冷的手,仿佛一松开,这缕微弱的生机就会消散。
“阿意……”谢无咎的嘴唇再次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声音嘶哑破碎得几乎听不见,如同砂纸摩擦。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云知意脸上,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也曾冰冷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破碎的茫然。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冲撞、割裂,带来阵阵尖锐的头痛。背叛、伤害、遗忘……还有江心之上那奋不顾身的相护和染血的呼唤……巨大的愧疚和自我厌弃如同沉重的枷锁,几乎要将他再次拖入黑暗的深渊。
他想说“对不起”,想解释那被药物操控的绝望,想诉说记忆被撕裂的痛苦,但所有的言语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压抑的闷哼。他下意识地想抽回被云知意握住的手,仿佛自己污秽不堪,不配触碰这份迟来的温暖。
云知意却握得更紧了。她看懂了他眼中翻涌的痛苦和自毁倾向。恨意和怨怼在此刻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力量压制了下去,那是一种医者面对垂危病患的本能,也是……一种目睹他灵魂破碎后无法言喻的悲悯。
“别动。”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却有着磐石般的坚定,“你伤得很重,需要静养。”她拿起阿月留下的海螺水杯,小心地凑到谢无咎唇边,“喝点水。”
谢无咎顺从地、极其困难地吞咽了几口清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他的目光缓缓移向自己缠着布条、敷着幽蓝草泥的左臂。即使隔着布条,他也能感觉到伤口处传来的、一种深入骨髓的、混合着麻木与灼烧的诡异刺痛。那不是寻常伤口的疼痛。
“手……”他极其微弱地吐出这个字,眼神中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似乎本能地知道,这伤非同寻常。
云知意的心猛地一揪。她轻轻揭开布条一角,露出敷着幽蓝草泥的伤口边缘。那灰白色的盐霜在草药下依旧顽固地显现,如同恶毒的苔藓,隐隐有向周围健康皮肤蔓延的趋势。在暮色渐沉的光线下,那些细微的结晶仿佛散发着微弱的、不祥的幽光。
谢无咎的瞳孔骤然收缩!即使神志尚未完全清醒,即使记忆依旧混乱,但属于顶尖武者和用毒高手的本能,让他瞬间感知到了这伤口中蕴含的、极其阴毒诡异的能量!那不是凡间之毒!那是一种……仿佛来自幽冥的侵蚀!
“呃……”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不是因为伤口的物理疼痛,而是源自灵魂深处对这种邪恶力量的排斥和恐惧!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别怕,阿月在想办法。”云知意连忙按住他,重新包扎好伤口,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她的药很有效,你看,盐霜没有再扩大了。”她撒了一个小小的谎,试图安抚他。那幽蓝草泥似乎确实起到了一丝压制作用,但“根除”二字,连阿月都不敢承诺。
接下来的日子,谢无咎在竹屋中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恢复。阿月的药汁(苦涩中带着海腥味)和敷料(各种奇奇怪怪的海草泥)似乎确实在对抗着“盐魄”留下的侵蚀。他手臂上的剧痛有所缓解,那灰白色的盐霜蔓延的速度也极其缓慢,但依旧如同跗骨之蛆,无法祛除。更麻烦的是内伤,焚心诀的反噬如同在他经脉中埋下了无数火种,稍有不慎就会引发剧烈的灼痛和咳血。
云知意成了他唯一的支撑和照料者。她每日守着炉火,细心熬煮阿月采来的草药;用温热的湿布擦拭他因疼痛和噩梦而冷汗涔涔的身体;在他咳血时,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支撑着他;在他因记忆碎片冲击而头痛欲裂、陷入狂躁边缘时,用平静而坚定的声音一遍遍告诉他:“我在,没事的。”
渔村的生活简单到近乎原始。阿月每日早出晚归,或在海边礁石间采集草药、贝类,或修补渔网,沉默得像一道影子。她似乎对谢无咎的伤势进展了然于心,每次检查伤口后,只是默默调整药方,从不询问他们的来历,也不多言一句。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和疏离,让云知意既感激又困惑。
云知意也努力融入这短暂的安宁。她会帮着阿月晾晒那些散发着奇异腥气的海草,学着辨认几种常见的止血消炎的海边草药。偶尔,阿月会带回来一些新鲜的鱼获或海贝,云知意便学着阿月的样子,用最简单的办法处理——清蒸或熬汤。食物的味道很寡淡,却带着大海最原始的鲜甜。
午后阳光好的时候,云知意会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谢无咎,在竹屋前的小小空地上晒晒太阳。谢无咎的身体依旧虚弱,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倚靠在竹椅上,闭着眼睛,仿佛在积蓄力量,又仿佛在忍受着体内无休止的争斗。阳光落在他苍白瘦削的脸上,勾勒出深邃的轮廓,也照出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郁和痛苦。
云知意就坐在他身边的小竹凳上,安静地缝补着两人早已破烂不堪的衣物。针线是阿月给的,粗陋但结实。她低垂着头,阳光在她乌黑的发顶跳跃。偶尔,谢无咎会微微睁开眼,目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看着她细密的针脚,看着她被阳光晒得微红的脸颊,看着她脖颈上尚未完全消退的青紫指痕……复杂的情绪在他眼底翻涌,最终都化为一片沉沉的死寂和更深的自责。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再次疲惫地闭上眼。
这种平静,脆弱得像阳光下易碎的泡沫。两人之间横亘着太多无法言说的伤痛和隔阂。谢无咎的沉默是沉重的枷锁,云知意的温柔是小心翼翼的堤坝。他们仿佛被困在同一个孤岛上,近在咫尺,却又隔着无法跨越的血色深渊。只有海浪声和风铃声,日复一日地填补着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一天深夜,海风骤起,吹得竹屋吱呀作响。云知意被一阵压抑而痛苦的呻吟声惊醒。
她猛地起身,借着窗外透入的惨淡月光看向竹床。只见谢无咎蜷缩着身体,浑身剧烈地颤抖!他紧咬着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大颗的冷汗如同雨点般滚落!他那只受伤的左臂死死抵在胸口,布条下渗出暗色的水渍——不是鲜血,而是一种粘稠的、散发着微弱腥咸气味的灰白色液体!
“谢无咎!”云知意扑到床边,点亮了阿月留下的一盏小油灯。
昏黄的光线下,她看到谢无咎手臂上包扎的布条已经被浸透,灰白色的盐霜如同活物般,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蔓延!它们不再是安静的结晶,而是像某种恶毒的菌丝,贪婪地侵蚀着周围健康的皮肤!被侵蚀的皮肤迅速失去血色,变得灰败僵硬,如同死肉!更可怕的是,那伤口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如同活物呼吸般的幽绿色光芒在闪烁!
“呃啊——!”谢无咎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低吼!他猛地睁开眼,那双漆黑的眼眸中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他看着自己正在被“吞噬”的手臂,眼中是难以置信的绝望!
“阿月!阿月!”云知意朝着门外嘶声大喊,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竹门被猛地推开!阿月显然也听到了动静,披着外衣冲了进来!当她看到谢无咎手臂上那恐怖的景象时,一直沉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度凝重的神色!
“按住他!”阿月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她飞快地冲到墙角,翻出一个粗糙的陶罐,里面是半罐如同淤泥般、散发着刺鼻硫磺和某种草木焚烧混合气味的黑色膏体!
云知意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谢无咎因剧痛而疯狂挣扎的身体。阿月毫不犹豫,抓起一把黑色膏体,狠狠按在谢无咎手臂上那疯狂蔓延的盐霜区域!
“嗤——!”
一股浓郁的白烟伴随着刺鼻的焦糊味猛地腾起!谢无咎的身体如同被烙铁烫到般猛地弓起,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那黑色膏体仿佛对盐霜有着极强的克制作用,蔓延的势头被强行遏制,灰白色的区域如同被灼烧般剧烈收缩,发出滋滋的声响!伤口深处那幽绿的光芒也瞬间黯淡下去!
剧痛过后,谢无咎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竹床上,大口喘息,眼神涣散,陷入了半昏迷状态。手臂上,盐霜蔓延的区域被强行压制回伤口附近,留下了一圈如同被火焰燎过的焦黑痕迹,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但那侵蚀,终究是被暂时逼退了。
阿月看着那焦黑的伤口,又看了看陶罐里所剩无几的黑色膏体,眉头紧紧锁死。她抬头看向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和远处那如同巨兽般的黑色山脉轮廓,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忧虑。
“黑山……”阿月沙哑的声音在死寂的竹屋里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重,“不能再拖了……他撑不了多久……那东西……在召唤它留在伤口里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