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明那通咆哮电话显然起了作用，卯水桥西延线那片烂泥塘似的路面，后半夜真被路政的人豁出命去折腾了。抽水机吼到天亮，碎石渣土填平了最深的几个水坑，临时排水沟挖开了，积了一夜的黄汤子总算顺着沟渠流走，露出底下被泡得发软的路基。沙袋和警示锥桶歪歪扭扭地立在路边，提醒着过往车辆减速慢行。

天刚蒙蒙亮，空气里还带着湿冷的泥腥味。毛明和高华民并排站在路肩，看着勉强能通行的路面，两人脸上都没半点轻松。高华民那条伤腿站久了就钻心地酸胀，他咬着牙，把身体的重量更多地压在拐杖上。

“老高，你先回去歇着，骨头要紧。”毛明皱着眉，盯着路面上一处刚垫上碎石、还往下渗着泥水的浅坑。

高华民没动，只是把拐杖往泥地里又戳深了点：“死不了。这路……顶不了多久。雨一下，还得完蛋。” 他声音不高，带着点力竭后的沙哑。正说着，一辆半旧的黑色大众车慢悠悠地从刚清理出来的车道驶过。那速度，顶多十公里每小时，爬得比人走路还慢。车轮压过一片浅浅的积水洼，那积水被昨夜的大车碾得只剩下薄薄一层浑浊的泥浆水。车速实在太慢了，车轮只带起一点微弱的涟漪，几滴泥水珠子懒洋洋地溅起，高度还不到轮毂的一半。

毛明看着那慢吞吞的车，刚想骂句“会不会开车”，旁边车道，一辆崭新的白色小轿车也正小心翼翼地驶过。开车的年轻女人显然被这破路吓怕了，方向盘抓得死紧，脸都快贴到挡风玻璃上了，死死盯着前面那辆比乌龟还慢的黑色大众。

就在白车和黑车几乎并排的瞬间——

“啊——！！！” 一声尖利得几乎撕裂空气的女人惨叫，毫无征兆地从白车里爆发出来！那叫声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失控的惊惶，像被人猛地扼住了喉咙！

毛明和高华民同时心头一凛，猛地转头看去！

只见白车里的女人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蛰了一下，整个人在驾驶座上猛地一弹！她双眼瞪得滚圆，死死盯着旁边那辆黑色大众车，仿佛那不是车，而是一头择人而噬的怪兽！她的右手像触电般猛地向右狠狠一扭方向盘！

“吱嘎——哐！！！”

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和沉闷的撞击声几乎同时炸响！

那辆原本慢得像蜗牛爬的黑色大众，猝不及防地被旁边白车失控的车头狠狠怼在了驾驶室一侧的车门上！巨大的冲击力让黑车猛地一震，车头不受控制地朝路边的隔离沙袋甩去！而白车也因为猛打方向加上撞击，车头瞬间歪斜，斜着就朝路边的警示锥桶和刚垒好的沙袋堤冲了过去！

“操！”毛明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拔腿就往现场冲。高华民脸色一白，顾不上腿疼，拄着拐杖也拼命往前挪。

两辆车都停了。黑车司机，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被撞得有点懵，捂着被撞疼的胳膊，惊魂未定地推开车门。他脸上又惊又怒，还有点茫然：“你他妈怎么开车的？！疯了吗？！”

白车那边，驾驶座的车门被撞变形了，一时打不开。里面的女人还在歇斯底里地尖叫，双手疯狂地拍打着方向盘和车窗玻璃，整个人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嘴里语无伦次地哭喊：“水！水！溅我脸上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啊——救命！救命啊——！”

毛明冲到白车旁边，用力拍打车窗：“开门！冷静点！开门！” 那女人完全陷入了崩溃状态，对毛明的吼叫充耳不闻，只是不停地尖叫哭喊。

高华民喘着粗气也挪到了现场，他先看了一眼黑车被撞凹进去的车门，又看向白车里崩溃的女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两车之间那片小小的、几乎已经看不出水痕的浅洼上。几滴浑浊的泥点，溅在白车靠近黑车一侧的车窗下沿，像几点丑陋的麻子。

陈恄开着警车拉着警笛冲过来，跳下车就吼：“怎么回事？！谁撞谁？！” 他一眼看到白车里失控的女人和黑车司机捂着的胳膊，又看到毛明铁青的脸和高华民凝重的表情。

“陈恄！”毛明吼了一声，指着那辆撞得不算太严重、但司机明显受了惊吓的黑色大众，“把这辆车和司机给我控制住！仔细查！重点查车主信息和刚才的车速记录！” 他又指向白车，“叫救护车！安抚里面那个！她状态不对！”

陈恄立刻应声，一边用对讲机呼叫支援和救护车，一边和同事快步走向黑车司机。黑车司机一脸冤屈：“警官！我开得比自行车还慢！是她突然发疯撞我啊！你看我这车！”

高华民拄着拐，慢慢走到白车驾驶座旁。隔着布满水汽和泪痕的车窗，他能看到女人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她还在尖叫，但声音已经嘶哑。高华民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的视线方向，最终定格在白车驾驶座一侧的后视镜上。镜子里，清晰地映着旁边那辆黑色大众车的身影，以及……大众车那明显经过改装、比普通轿车高出不少的底盘轮廓。

“毛局，”高华民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压过了女人的哭嚎，“你看那辆黑车底盘。”

毛明正烦躁地指挥着疏散交通，闻言立刻看过去。那辆黑色大众的底盘高度，明显超出了正常家用轿车的范围，轮胎也更大更宽，是典型的轻度越野改装。

“还有，”高华民用拐杖头点了点地上那片几乎干涸的浅洼，“刚才那点水花，正常车溅不起来。但底盘加高、轮胎加大……哪怕开得再慢，压过这种薄水层，轮拱甩出来的泥水，角度会更高，更容易糊到旁边矮车的侧窗……尤其是驾驶座这边。”

毛明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想起小红书上那个帖子里的描述——“轮子都能给你掀起来一米高的‘浪花’！” 还有那个叫赵小波的人渣炫耀溅路人水的帖子！底盘加高！黑色SUV！

“陈恄！”毛明猛地转头，声音带着雷霆般的暴怒，“那辆黑车！底盘！轮胎！给老子一寸寸地查！车主是谁？！立刻！马上！！！”

陈恄正在询问黑车司机，闻言立刻探头去看车底和轮胎，脸色也变了。他对着对讲机吼：“技术组！带上工具！现场勘验一辆黑色大众！重点底盘改装和轮胎！还有，查车主！快！”

黑车司机被这阵仗吓住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早上刚借朋友的车……他、他叫赵小波……”

“赵小波？！” 毛明和高华民同时抬头，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锋利！

毛明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他几步冲到黑车旁，一把揪住那司机的衣领，几乎是把他从驾驶室里拖了出来！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赵小波的车？！他人呢？！这车是不是他改的？！说！！！”

司机被勒得直翻白眼，吓得魂飞魄散：“我、我不知道啊毛局！他就说车借我用一天……改装……我真不知道啊！”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白车里的女人终于被医护人员从变形的车门里弄了出来，她浑身瘫软，目光呆滞，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念叨着：“水……看不见了……撞上去了……小红书上说的……撞上去……” 她被抬上担架时，裤腿上沾着一点暗红色的水洼痕迹，不知是泥水，还是刚才慌乱中哪里磕碰出的血迹。

毛明看着担架被抬走，又猛地回头，死死盯着那辆底盘异常高的黑色大众，还有旁边地上那几点溅在白车上的泥斑。他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太阳穴的青筋狂跳。昨晚那个被封掉的热评，那些充满戾气的叫嚣，此刻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和眼前这场荒诞又真实的“低速溅水”事故，冰冷地绞在一起。

“赵…小…波…” 毛明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老子看你这次还怎么‘爽’！” 他猛地一挥手，像要劈开这令人窒息的空气，“陈恄！给我找！挖地三尺！把赵小波这孙子给我揪出来！老子要亲自问问他，这底盘加得够不够高！这水溅得够不够‘爽’！还有！” 他血红的眼睛扫过这片依旧泥泞、危机四伏的路段，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通知所有路面执勤点！今天！就现在！给我上路！凡是底盘明显非法加高的！见一辆！查一辆！扣一辆！老子倒要看看，是这些‘高人一等’的车轮子硬，还是老子的规矩硬！”

警灯闪烁，映着毛明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也映着高华民拄着拐杖、沉默伫立的侧影。高华民的目光，越过混乱的现场，投向卯水桥西延线深处那些刚被碎石勉强覆盖的浅坑。风里，带着未干的湿气。他知道，这路下的泥潭，远未填平。而人心里的坑，被这辆底盘加高的黑车和那个崩溃的女人一撞，似乎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