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灼痕无声
书名:烬余录 作者:晓锐 本章字数:4705字 发布时间:2025-07-26

午时的阳光,本该带着些许暖意,此刻却像冰冷的铁屑,洒在杏林盟营地剑拔弩张的空气里。鼠须差役那番“军国大事”与“流民贱命”的论调,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每个人的心口。周围的难民们眼中燃着愤怒的火焰,却只能化作喉间压抑的呜咽和攥紧的、骨节发白的拳头。盟众们则紧张地看着他们的“云归先生”,这个在他们心中如同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云知意握着那把旧药锄光滑的木柄,冰凉的触感从掌心直抵心脏,却丝毫无法压下胸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哑巴药童递锄的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可那转瞬即逝、蜷缩内扣的指尖起手式——那分明是谢无咎焚心诀内力运转前,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习惯性动作!而几乎就在同时,贴身内袋里的青铜匣,传来了清晰的温热感,仿佛在呼应着什么!

 

是他吗?!

这个念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撞击着她的理智。

那个坠崖失踪、被她亲手立下“亡夫”牌位、以为早已葬身崖底的人?

那个在江南疫区为她挡箭、在坠崖前撕毁天机图换她生路、最终却被黄粱散篡改记忆、亲手对她施以剜骨之刑的人?

怎么可能?!且不说那万丈悬崖,单是眼前这张被可怖疤痕覆盖、几乎看不出原貌的脸,这佝偻沉默、卑微如尘的姿态,还有那双浑浊低垂、毫无神采的眼睛……哪一点能与记忆中那个即使身处绝境也难掩锋芒、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玄冥教主重合?!

 

荒谬!这一定是极度的疲惫和连日来的刺激产生的幻觉!云知意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质问,指甲深深掐入药锄的木柄,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勉强聚焦回眼前的危机。

 

“差爷,”她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如同被砂石磨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杏林盟在此行医,只为活命,不为抗命。药材,是救命的根本。若安抚使司执意要征调,云归无话可说。但,”她目光扫过板车上气息奄奄的孕妇、断臂的男子、哭泣的老妇和孩童,“今日午时交割,便是断了这些人的生路。差爷既言‘王法’,敢问王法之中,可有一条是让官差眼睁睁看着无辜妇孺伤重而亡?可否宽限三日?容我等尽力救治这些危重伤者?三日后,盟中剩余药材,云归亲自押送官药局交割!若有延误,甘受军法!”

 

她的姿态放得很低,甚至带着一丝恳求,但话语中的分量却不容忽视。她将“无辜妇孺伤重而亡”的责任,巧妙地推到了执行命令的差役头上。若他们执意立刻收药,无异于亲手制造惨剧,传扬出去,安抚使司也未必担得起这个“不仁”的名声。

 

鼠须差役那两撇胡子抖了抖,眼神在云知意平静却异常坚定的脸上,以及周围难民悲愤绝望的目光中来回逡巡。他身后的差役也露出了一丝犹豫。他们是来执行命令的,不是来当众杀人的屠夫。

 

“三日?”鼠须差役冷哼一声,显然不想轻易让步,“安抚使司的军令如山,岂容讨价还价?前线将士的命也是命!今日午时,必须……”

 

“差爷!”一个带着哭腔的尖利声音打断了他。是那个抱着受伤孩子的老妇人,她扑通一声跪倒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对着鼠须差役连连磕头,“差爷行行好!行行好啊!我孙儿…我孙儿快不行了!就等云先生这点药救命啊!差爷您发发慈悲,给我们一条活路吧!老婆子给您磕头了!”她磕得咚咚作响,额头上很快见了血痕。

 

这一跪,像是点燃了引线。其他难民,尤其是那些伤者家属,也纷纷哀嚎着跪倒一片,哭求声、磕头声混杂在一起,场面凄惨而混乱。

 

“求差爷开恩啊!”

“三天!就三天!”

“没了药,我男人就活不成了啊!”

……

 

人潮涌动,绝望的情绪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几个负责维持秩序的盟中汉子,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握紧了拳头,隐隐向前一步。

 

鼠须差役的脸色彻底变了。他没想到这个看似平凡的“云归先生”三言两语,竟煽动起如此声势。他固然可以强行驱散甚至抓人,但众怒难犯,万一激起民变,他这小小的差役绝对吃不了兜着走。他眼神闪烁,权衡着利弊。

 

“哼!”最终,他重重一拂袖,色厉内荏地喝道,“刁民!一群刁民!云归,你给老子听着!安抚使司的军令不可违!但念在……念在这些无知妇孺的份上,老子就给你一日!就一日!明日此时,老子带人来点验药材!若少了一钱,或者人跑了……”他恶狠狠地扫视全场,“老子就拿你杏林盟所有人是问!我们走!”

 

撂下狠话,他带着两个同样面露忌惮的差役,推开人群,匆匆离去,背影颇有些狼狈,仿佛逃离瘟疫之地。

 

差役一走,营地里紧绷的弦瞬间松弛,随即爆发出压抑的哭声和劫后余生的庆幸低语。众人看向云知意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和依赖。

 

云知意却没有丝毫放松。一日?一日时间,能做什么?能救活几个危重伤员?更重要的是……她猛地转头,目光锐利如刀,射向那个沉默站在她侧后方的哑巴药童!

 

营地的喧嚣暂时被隔绝在低矮的药庐之外。这里是云知意配药和临时休息的地方,弥漫着更浓郁的草药苦涩气味。光线有些昏暗。

 

哑巴药童正背对着门口,佝偻着腰,在一个小火炉前小心翼翼地扇着火。炉子上,一个小陶罐里正咕嘟咕嘟地熬着给那断臂伤者用的止血生肌汤药。他的动作依旧笨拙、缓慢,完全符合一个普通药童的形象,甚至因为紧张或者别的什么,扇子扇得有些凌乱。

 

云知意一步步走近,脚步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她的目光死死锁在他的背影上,仿佛要将那层粗布衣衫和佝偻的姿态烧穿。胸口的青铜匣,在进入药庐后,那种微弱的温热感似乎又清晰了一分。

 

“你,”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性的力量,“刚才,递药锄给我时,你的手……”

 

药童扇火的动作猛地一僵!虽然极其短暂,几乎难以察觉,但云知意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停滞。他没有回头,只是更用力地扇着扇子,炉火被扇得呼呼作响,药汤翻滚得更加剧烈。

 

“你的左手,”云知意走到他身侧,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混杂着药味和汗味的陈旧气息,“食指和中指,蜷缩了一下,像这样——”她抬起自己的左手,模仿着那个焚心诀特有的、内力流转前的起手式,指尖微微内扣,“为什么?”

 

药童的身体似乎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依旧低着头,只露出布满疤痕的后颈和凌乱花白的鬓角。他飞快地摇着头,喉咙里发出急促而含糊的“嗬嗬”声,像是在否认,又像是在表达恐惧和茫然。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拼命摆手,示意自己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

 

云知意的心沉了下去。是伪装得太好?还是……真的是她看错了?是连日来的精神高度紧张和青铜匣的异常干扰了她的判断?

 

她不死心,目光扫过他握着破蒲扇的左手。那手粗糙、布满老茧和细小的伤痕,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污垢,是一双饱经风霜的劳动者的手。与记忆中那双骨节分明、握剑或施毒时都带着一种优雅力量的手,截然不同。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完美的伪装说服,说服自己那只是一个巧合的、无意识的动作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掠过药童左手的虎口处。

 

那里,有一道极其细小的、几乎被岁月和疤痕磨平的旧伤疤。疤痕的形状很特别,像是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十字。这个形状……

 

云知意如遭雷击!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尘封的角落轰然洞开!

 

承平十二年,废弃药庐。那个重伤初醒、警惕得像只受伤孤狼的少年谢无咎。他教她辨认的第一种剧毒草“蚀骨藤”时,为了演示其汁液腐蚀性,他随手用匕首在自己左手虎口处划开一道小口,滴入藤汁。汁液瞬间腐蚀皮肉,留下一个细小的、不规则的十字形灼痕。当时她吓得脸色发白,他却毫不在意地甩甩手:“记住这味道和伤口的形状,以后见了绕着走。”

 

那个十字灼痕!与眼前药童虎口上那道几乎难以辨认的旧疤,形状……一模一样!

 

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

名字可以改,容貌可以毁,声音可以哑,甚至习惯性的动作都可以强行扭曲……但这道二十年前、由他自己亲手制造、只为教导她辨认毒草而留下的独特伤疤,难道也能被另一个人完美复刻吗?!

 

巨大的眩晕感瞬间攫住了云知意。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翻了旁边架子上的一个小药篓,干枯的药草撒了一地。她死死地盯着药童那只布满疤痕和老茧的手,盯着那个小小的十字旧痕,胸腔里翻涌着惊骇、荒谬、愤怒,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痛楚。

 

药童似乎被药篓翻倒的声音惊动,终于慢慢转过了身。他依旧低垂着头,不敢看她,那张被疤痕覆盖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模糊不清。他喉咙里发出更加急促不安的“嗬嗬”声,双手胡乱地比划着,似乎在解释自己不小心碰翻了东西,又似乎在为刚才“模仿”他手势的指控感到恐惧和委屈。他的眼神浑浊,充满了卑微的祈求。

 

然而,云知意却敏锐地捕捉到,在他浑浊的眼底最深处,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情绪快得如同错觉,混杂着痛苦、挣扎,还有一丝……被看穿后的绝望?

 

“嗬……嗬……”药童笨拙地弯下腰,想去捡拾地上散落的药草,动作迟缓而僵硬,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笨拙感。

 

云知意没有动。她只是站在原地,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那卑微的伪装,牢牢锁在眼前这个佝偻的身影上。药庐里只剩下药汤翻滚的咕嘟声,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药童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

 

这一日的忙碌,在一种诡异而沉重的氛围中度过。云知意强迫自己专注于救治伤患,指挥盟众清点所剩无几的药材,思考着明日如何应对差役的盘剥。然而,她的眼角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沉默的哑巴药童。

 

他依旧在干活,劈柴、烧水、清洗绷带、照看药炉……动作迟缓,沉默寡言,对所有指令都只是点头或摇头,对任何人(包括云知意)都保持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卑微距离。那道虎口上的十字疤痕,仿佛一个无声的烙印,时时刻刻灼烧着云知意的视线,也让她心中那个荒谬的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

 

夜幕,终于再次降临。海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拂着营地简陋的帐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经历了白日的风波和紧张,营地早早陷入了沉寂,只有巡夜人偶尔走过的脚步声和伤者压抑的呻吟。

 

云知意躺在自己狭小药庐的床铺上,毫无睡意。白日里药童那佝偻的背影、浑浊的眼神、虎口的疤痕,还有递药锄时那转瞬即逝的焚心诀起手式,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反复闪现。青铜匣安静地贴在胸口,冰凉一片,仿佛昨夜的异动和温热从未发生过。

 

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确凿无疑的答案。

 

黑暗中,她悄然起身,如同一缕没有重量的幽魂,无声地潜出了药庐。她没有点灯,凭借着对营地的熟悉,在阴影中穿行,目标明确地朝着营地边缘,靠近柴堆的一个低矮窝棚摸去——那是哑巴药童的住处。

 

窝棚简陋得仅能容身,用破木板和油毡草草搭成,缝隙里透出微弱的光。里面的人显然还没睡。

 

云知意屏住呼吸,将自己完全融入墙角的阴影里,如同潜伏的猎手。她需要亲眼看看,在无人窥视的独处时刻,这个神秘药童的“真面目”。

 

她小心翼翼地凑近一条稍宽的缝隙,向内窥视。

 

窝棚里点着一盏极其昏暗、如豆的油灯。光线摇曳不定,只能勉强勾勒出里面那个佝偻的身影。药童背对着缝隙的方向,坐在一个破旧的木墩上。他脱掉了白日里那件破旧的外衣,只穿着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的单薄里衣。

 

借着微弱的光线,云知意看到了他裸露的后背。

 

只一眼,她的呼吸瞬间停滞!瞳孔骤然收缩!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背”!

 

纵横交错的疤痕覆盖了几乎全部的皮肤!有深可见骨、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的刀伤剑创;有大片大片仿佛被烈火灼烧后留下的、扭曲挛缩的焦黑皮肉;还有更多细碎的、密密麻麻的、像是被无数细小锐器反复切割留下的陈旧痕迹……这些疤痕层层叠叠,如同最残酷的画卷,无声地诉说着曾经遭受过怎样非人的折磨!尤其是左肩胛骨下方,一道斜贯而下的巨大伤疤,几乎将整个背部撕裂成两半,那形状……云知意的心猛地揪紧——像极了某种重型钝器(比如,刑堂的“裂骨鞭”)造成的恐怖伤势!

 

这绝不是普通流民或药童会有的伤!这分明是……经年累月、在无数生死搏杀和酷刑拷打中留下的烙印!

 

就在这时,药童似乎因为寒冷,或者背后的旧伤疼痛,身体极其轻微地瑟缩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右手,似乎想去揉按后背某个特别疼痛的位置。就在他抬手的瞬间,昏暗的光线下,云知意清晰地看到——

 

在他右手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地方,赫然烙着一个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极其清晰的印记!

 

那印记的图案,是一只展翅欲飞、线条凌厉、眼神却透着无尽阴冷的——夜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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