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林交警队那间办公室的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泥水来。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像一片被烧焦的微型坟场。毛明坐在桌后,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电脑屏幕。屏幕上是那辆黑色大众车的详细档案,车主姓名那栏,刺眼地跳着三个字:赵小波。
“砰!” 毛明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烟灰缸里的灰烬簌簌跳动。“狗日的赵小波!”他声音嘶哑,像砂纸在磨铁,“自己当缩头乌龟,把改装过的‘凶器’借给别人开!他妈的,那底盘!那轮胎!专门就是为了溅水‘爽’的!王根生……王根生说不定就……”
后面的话他没吼出来,像块烧红的炭卡在喉咙里,灼得他五脏六腑都疼。王根生那张被泥水糊满的、毫无生气的脸,和今天白车里那个女人崩溃扭曲的尖叫,在眼前疯狂交替闪现。
门被推开,陈恄带着一身寒气冲进来,脸上是熬夜后的油光和抓到关键线索的亢奋:“毛局!查清了!赵小波那孙子,人就在市区他租的狗窝里!技术队连夜把他电脑硬盘都扒干净了!您猜怎么着?”他喘着粗气,把一叠刚打印出来还带着热乎气的资料拍在毛明桌上,“这小子不光是在网上瞎哔哔!他真就是靠改装车底盘、雨天开快车溅人取乐!自己拍视频,还他妈发帖炫耀!什么‘泥水糊脸艺术’、‘低底盘车主的末日’!操他妈的!”
毛明一把抓过那叠纸。屏幕上是一张张截图,那些不堪入目的标题和配图,像毒虫一样钻进他眼里。赵小波坐在他那辆明显拔高的黑色SUV里,对着镜头比划下流手势,背景是卯林镇某条积水的辅路,路边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被溅起的泥水幕墙完全吞没。还有文字描述:“今天这个傻逼骑电驴的,溅得真他妈均匀!爽!”
“畜生!”毛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猛地站起来,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警服外套,“陈恄!带上人!跟我走!老子今天要亲手给这个‘艺术家’戴上手铐!”
“毛局!”高华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拄着拐,半个身子倚着门框,脸色比平时更苍白,那条伤腿微微打着颤,显然站了太久。“抓人,证据确凿,该抓。但,”他目光越过愤怒的毛明,落在那些打印出来的网络截图和视频上,“这些玩意儿,就像烂泥坑里的沼气,捂得越严实,炸得越狠。只掐一个赵小波,掐不灭这邪火。”
毛明动作一顿,警服抓在手里,像捏着一块烫手的烙铁。他何尝不明白?小红书上那个被封的热评是没了,可“加速撞上去维权”的歪理邪说,还有赵小波这种“溅水取乐”的变态行径,就像瘟疫一样,借着卯林这条破路的由头,在网上疯狂复制、变异。今天是一个借车的倒霉蛋和一个被吓疯的女人,明天呢?
“老高,你的意思……”毛明的声音沉下来,带着一种被现实重压的疲惫。
“光靠铐子,铐不住人心里的邪火。”高华民撑着拐杖,慢慢挪到桌边,拿起一张赵小波溅人取乐的视频截图,手指点在那些充满戾气的评论上,“得把这火,引到该烧的地方去。路是引子,赵小波这种渣滓是火星子。火星子要掐死,引子……得给它断了根!”
毛明盯着高华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愤怒的火焰,只有一片冰冷的、看透本质的清醒。他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猛地将警服外套甩回椅子上,抓起桌上的座机电话,手指用力地戳着按键,直接拨通了市局宣传科负责人的号码。
“喂!我毛明!卯林交警队!”他对着话筒咆哮,声音震得话筒嗡嗡响,“听着!立刻!马上!给我协调市里影响力最大的那几个新闻平台!微博、微信公众号、还有那个什么……短视频!对!抖音!头条!给我开直播!现场直播!”
电话那头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搞懵了,传来迟疑的声音:“毛局?直播?这……播什么?流程……”
“播什么?!”毛明吼得唾沫星子都喷到了话筒上,“播老子抓人!播老子怎么收拾赵小波这种开车溅水取乐、教唆撞车的人渣!更要播——”他声音陡然拔得更高,像要把屋顶掀开,“播卯林这条破路!播它为什么能养出这种‘海啸’!播它底下那些填不平的坑!播那些歪歪扭扭的警示牌!播那些刚垫上去、雨一冲就散的破石子!给老子拍清楚!让全市、全省的人都看清楚!看清楚了,才知道该骂谁!才知道这邪火,该往哪儿烧!懂了吗?!”
“是!是!毛局!我马上协调!”电话那头传来忙不迭的应承。
毛明砰地摔了电话,胸口还在剧烈起伏。他看向高华民,高华民微微点了下头,眼神里没有赞许,只有一种沉重的、共同承担的决心。
“陈恄!”毛明转头,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直播团队到位前,你先带人把赵小波给我摁住了!控制住!别让他乱说话!等镜头架好,老子要当着所有人的面,问问他,溅人一身泥,到底他妈的有多‘爽’!”
“明白!”陈恄领命,抓起警帽就冲了出去。
毛明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进去,带着烟味、茶味,还有窗外飘进来的、永远散不尽的土腥味。他走到窗边,和高华民并肩站着。楼下,警车已经闪着灯发动。远处卯水桥方向,昨夜抢修的路段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脆弱,像一条刚刚结痂、底下还在流脓的丑陋伤疤。
“老高,”毛明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这把火,老子点了。烧得旺不旺,能不能烧到该烧的地方……”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但高华民听懂了那未尽之意。烧不到,或者烧错了地方,引火烧身的,首先就是他们自己。
高华民没说话,只是把身体的重量,更沉地压在了那根冰冷的金属拐杖上。他伤腿的钝痛清晰地传来,提醒着他现实的分量。他看着远处那片刚被碎石覆盖的浅坑,知道下一场雨随时会来。直播的镜头,能照亮赵小波的丑恶,能照亮这条破路的疮痍,但能不能照亮人心深处积淤的泥潭,能不能真正逼出那条“夺命水路”底下真正的病灶?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毛明这把火,已经泼出去了。接下来,要么是燎原之势烧出一片朗朗乾坤,要么,就是把他们自己,连同这破败的路面一起,烧成焦土。风卷着工地的尘埃吹过来,带着铁锈和未干水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