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风,像淬毒的细针,透过破旧油毡的缝隙,扎进云知意僵硬的骨头里。她死死贴在窝棚冰冷粗糙的木板上,眼睛透过那条狭窄的缝隙,如同被钉住一般,无法从那昏黄摇曳的油灯光晕中移开分毫。
那佝偻的身影,那覆盖了整个后背、如同地狱图卷般纵横交错的恐怖疤痕——刀剑的撕裂、火焰的吞噬、无数细小锐器反复切割的凌迟……尤其是左肩胛下那道几乎将人劈成两半的、属于裂骨鞭的狰狞遗迹——这一切,都足以粉碎任何关于“巧合”的侥幸幻想。这不是一个普通药童能承受的过去。这分明是行走在刀尖地狱、历经无数酷刑拷打与生死搏杀后,被命运粗暴烙印下的残躯!
而最致命的一击,是当他瑟缩着抬起右手,试图揉按背后某处深藏的痛楚时——右手腕内侧,脉搏之上,那拇指指甲盖大小、线条凌厉、眼神阴冷的展翅夜枭烙印!
夜枭!
大徵皇室暗设的、监察江湖、执行最肮脏任务的秘密组织——夜枭!
这个烙印,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云知意的视网膜上,也瞬间点燃了她心中积压的、混杂着惊骇、愤怒与彻骨冰寒的滔天巨浪!
是他!真的是他!谢无咎!
那个曾经被黄粱散篡改记忆、成为朝廷鹰犬、亲手对她施以剜骨之刑的夜枭统领!
那个坠崖失踪、被她亲手埋葬在记忆里、立下“亡夫”牌位以为早已灰飞烟灭的人!
他不仅活着,还改头换面,如同跗骨之蛆般潜伏在她身边,伪装成一个卑微的、毁容的、沉默的哑巴药童!
为什么?!
是朝廷新的阴谋?是夜枭未完成的任务?是黄粱散失效后,他恢复记忆,前来……赎罪?还是……更深的监视与陷阱?
巨大的眩晕感让她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她猛地捂住嘴,强行压下几乎冲喉而出的呕吐感和惊喘,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她不能再待下去!再多一秒,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冲进去,用那把随身携带的、淬了麻药的银针,狠狠扎进他的喉咙!
她如同受惊的夜鸟,悄无声息地缩回阴影,用尽全身力气才稳住颤抖的双腿,几乎是踉跄着逃回了自己的药庐。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黑暗中格外清晰。胸口处的青铜匣,此刻安静得像一块真正的寒铁。
翌日的晨光,苍白而冰冷,丝毫没有驱散笼罩在云知意心头的阴霾。一夜未眠,眼底布满血丝,脸色在刻意的伪装下显得更加蜡黄憔悴。营地里的喧嚣——伤者的呻吟、盟众的忙碌、难民压抑的哭泣——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她的感官仿佛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在机械地处理着眼前的伤患,下达指令,调配药散;另一半,则如同绷紧的弓弦,所有的神经末梢都在警惕地捕捉着那个佝偻身影的每一个细微动静。
哑巴药童——或者说,谢无咎——依旧沉默地干着他的活计。劈柴、烧水、清洗那些沾满脓血的绷带。他的动作依旧迟缓、笨拙,低垂着头,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云知意的。他似乎比昨日更加沉默,更加卑微,仿佛昨夜窝棚里那个瞬间流露出的、属于夜枭统领的阴冷烙印,只是云知意的一场噩梦。
但云知意知道不是。那烙印,那满背的伤痕,都如同毒蛇般缠绕着她的心神。她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但眼角的余光却像被磁石吸引,总是不自觉地扫过他。每一次看到他手腕处被破旧袖口遮掩的位置,她的心都会猛地一沉。那个夜枭的印记,如同一个无声的嘲笑,提醒着她过去的背叛与伤害。
“云先生!云先生!不好了!”一个负责照看重伤区的年轻盟众惊慌失措地跑过来,脸色煞白,“那个…那个肚子很大的娘子!她…她抽起来了!眼睛翻白,口吐白沫!浑身烫得吓人!”
是那个从黑石坳逃来的孕妇!腿上的刀伤本就感染严重,加上惊吓、颠簸和营养不良,竟引发了严重的子痫!
云知意的心猛地一紧,暂时将那个如影随形的“药童”抛在脑后。“快!拿我的针囊!准备凉水浸透的布巾!再去熬钩藤、羚羊角粉!快!”她一边疾步冲向安置孕妇的简易帐篷,一边快速下达指令。
帐篷里一片混乱。孕妇躺在草席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牙关紧咬,口角溢出白沫,脸色青紫,呼吸急促而困难。旁边的老妇人(似乎是她的婆婆)吓得瘫坐在地,只会哭嚎。情况万分危急!子痫发作,随时可能一尸两命!
云知意迅速跪坐在孕妇身边,手指搭上她滚烫的脉搏,触手所及一片混乱的狂跳。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打开针囊,取出最长的几根金针。必须立刻控制抽搐,否则胎儿和母亲都保不住!
“按住她!小心别伤到她肚子!”云知意低喝。几个盟众连忙上前,小心地按住孕妇抽搐的四肢和肩膀。
就在云知意凝神静气,准备下针刺激人中、涌泉等关键穴位时,异变陡生!
那孕妇在剧烈的抽搐中,手臂猛地挣脱了束缚,无意识地、带着一股濒死挣扎的巨大力道,狠狠地向云知意的面门抓来!她指甲缝里满是污垢,这一下若是抓实,不仅会干扰施救,更可能抓伤云知意的眼睛!
事发突然,距离太近!云知意正全神贯注于下针,根本来不及完全躲闪!
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佝偻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帐篷角落的阴影里闪出!速度之快,与平日里的迟缓笨拙判若两人!他并非直接扑向孕妇的手臂,而是精准无比地、用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伸出一根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闪电般在孕妇肘部内侧某个极其隐蔽的穴位上重重一戳!
动作快得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残影!那精准的点穴手法,绝非普通药童所能掌握,甚至超越了大多数江湖好手!
孕妇抓向云知意的手臂瞬间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垂落下去,抽搐也诡异地停滞了一瞬!
云知意瞳孔骤缩!她看得清清楚楚!那点穴的手法,那瞬间爆发出的速度和力量感……是焚心诀!绝对是焚心诀催动下的内力运用!虽然只有一丝微弱的内息波动,稍纵即逝,但那种独特的、带着灼热余烬气息的发力方式,她曾在江南疫区为他挡箭时感受过,在坠崖前他拼死护她时感受过,早已刻入骨髓!
是他出手了!在她遇险的瞬间,他本能地、或者说,无法自控地暴露了!
哑巴药童在完成这惊鸿一瞥般的动作后,立刻恢复了那副笨拙惶恐的样子,仿佛被自己的“莽撞”吓到,踉跄着后退几步,慌乱地低下头,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嗬嗬”声,似乎在为自己的“冒失”道歉。
帐篷里其他人,包括那几个按住孕妇的盟众,都只看到一个药童“不小心”撞到了抽搐的孕妇,碰巧让她手臂垂了下来,根本没看清那快如闪电的一指。
只有云知意,她握着金针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针尖几乎要刺破自己的指尖。她死死盯着那个缩回角落、重新变得卑微佝偻的身影,心中翻涌的已不再是单纯的愤怒或惊骇,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带着剧毒般穿透力的寒意。
焚心诀……夜枭烙印……毁容的伪装……沉默的守护……
无数线索在她脑中疯狂碰撞、撕裂、重组。一个更加冰冷、更加残酷的猜想,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刺入她的意识:
他不仅活着,不仅潜伏在她身边,他甚至在……继续扮演着那个“背叛者”的角色!这所谓的“赎罪”和“守护”,是否本身就是夜枭任务的一部分?一场更加漫长、更加精心的、以她为猎物的围猎?!他手腕上的夜枭烙印,就是最残酷的证明!
孕妇的抽搐在云知意及时的金针下终于被控制住,虽然依旧危险,但暂时脱离了最危急的时刻。后续的汤药和护理需要跟上。营地里弥漫着紧张忙碌的气息。
云知意指挥着众人,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她甚至没有再看角落里的药童一眼,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瞬间从未发生。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被名为“真相”的寒冰反复冻结、敲打。
午后,处理完一轮伤情,云知意独自走向营地后方堆放杂物的僻静角落。那里堆着一些破损的器具和废弃的药材。她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整理自己濒临崩溃的思绪。
然而,当她转过一个堆满破箩筐的角落时,脚步猛地顿住。
那个哑巴药童,正背对着她,蹲在地上,似乎在整理一捆散乱的干柴。
阳光斜斜地照射下来,勾勒出他佝偻而孤寂的轮廓。他毫无防备地将后背暴露在云知意的视线中。
云知意停住了脚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站在阴影里,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扫过他那件单薄里衣下,布满狰狞疤痕的脊背。最终,她的视线落在他右手的手腕处。
破旧的袖口因为整理柴禾的动作而微微上缩了一小截。
就在那缩上去的袖口边缘,在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地方——
那枚展翅欲飞、眼神阴冷的夜枭烙印,清晰地暴露在惨白的日光下!线条凌厉,如同一个无声的、残酷的宣告!
云知意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怀疑、所有的自欺欺人,都被这赤裸裸暴露在阳光下的烙印,彻底击碎!
她站在那里,如同被冰封的雕像,只有紧握成拳的双手,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提醒她还活着。
药童似乎终于察觉到了身后的注视。他整理柴禾的动作猛地僵住。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那佝偻的脊背,在阳光下,极其细微地、难以抑制地颤抖了一下。仿佛一只被天敌锁定的猎物,感受到了那来自背后的、冰冷刺骨的杀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掠过两人之间那片死寂的空地。
终于,药童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那张布满疤痕的脸上,浑浊的眼睛里,不再是卑微和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那平静之下,翻涌着无法言说的痛苦、绝望,以及一种……认命般的等待。
他抬起那双浑浊的眼睛,第一次,没有任何闪避地,迎上了云知意冰冷刺骨、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目光。
无声的对峙,在惨白的阳光下,凝固成一副令人窒息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