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的日光,无情地灼烧着营地角落这片堆满杂物的死寂之地。尘土在微风中打着旋,却无法搅动凝固如铁的冰冷空气。云知意站在那里,如同从极北寒冰中凿出的雕像,周身散发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她的目光,穿透了药童(不,是谢无咎)脸上那些狰狞的伪装疤痕,直刺他浑浊眼底深处那片翻涌着痛苦与绝望的死寂。
那赤裸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夜枭烙印,如同烧红的烙铁,不仅烫在他的腕上,更狠狠烙在了她千疮百孔的心上。所有的侥幸、所有试图为这荒谬现实寻找借口的念头,都在这一刻被彻底焚毁。眼前这个人,是谢无咎,更是夜枭的爪牙!是背叛的化身!是亲手将“剜骨”之刑加诸她身的执行者!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淌,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酷刑。
最终,是谢无咎先动了。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背负着整个地狱的重量,重新低下了头。那短暂的、敢于与她直视的目光消失了,重新被浑浊卑微的伪装覆盖。他喉咙里发出含糊的、破碎的“嗬嗬”声,仿佛在为自己的“挡路”道歉,然后笨拙地、几乎是拖着脚步,侧身从云知意身边挪开,重新佝偻着腰,抱起地上那捆整理好的干柴,一步一顿地,朝着灶房的方向挪去。背影在惨淡的日光下,显得异常孤寂和……摇摇欲坠。
云知意没有阻拦,也没有说话。她只是站在原地,直到那个佝偻的身影消失在杂物的拐角,才缓缓地、极其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却也让她濒临失控的杀意稍稍冷却。
杀了他?在这里?现在?
不。那太便宜他了。而且,营地需要人手,尤其是劈柴烧水这种重活。更重要的是……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关于他为何而来、这夜枭烙印是否意味着新一轮阴谋的答案。在得到答案之前,他必须活着,活在她的监视之下。
营地的运转在死亡的阴影下艰难地继续。那个子痫发作的孕妇虽然被云知意暂时从鬼门关拉回,但情况依旧凶险,高热不退,腿上的刀伤感染严重,脓液散发着不祥的恶臭。她需要一种强效的消炎拔毒散,其中几味关键药材——赤芍、地丁草、半边莲——营地所剩无几,而明日差役就要来收缴本就不多的药材储备。
云知意坐在配药的小桌前,面前摊着几张记录着所需药散成分和比例的粗糙麻纸。她强迫自己将全部心神集中在如何用有限的、更廉价的药材替代,或者调整比例,以达到类似的效果。然而,那手腕上的夜枭烙印,如同毒蛇的竖瞳,总是在她脑海中闪现,扰乱着她的思绪。
“嗬…嗬…”熟悉的、压抑的喘息声在药庐门口响起。
云知意没有抬头,但握着药秤的手却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知道是谁。那个阴魂不散的身影。
谢无咎佝偻着背,端着一个破旧的木盆,里面是刚清洗完、还在滴水的绷带。他低着头,脚步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缓慢地挪进来,将木盆放在角落的架子上。然后,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那里,浑浊的目光似乎落在云知意手边的药材上,又似乎只是茫然地盯着地面。
云知意依旧没有理他。空气中的沉默,带着针尖般的锐利。
过了片刻,谢无咎喉咙里又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嗬嗬”,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近乎卑微的姿态,朝着配药的小桌挪了一小步。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疤痕、烙印着夜枭的右手,枯瘦的指尖颤抖着,指向桌上摊开的一张麻纸,上面写着“赤芍三钱”。
云知意猛地抬眼!冰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向他!
谢无咎像是被这目光烫到,猛地缩回手,整个身体都瑟缩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几乎埋进胸口。他急促地“嗬嗬”着,慌乱地摆手,仿佛在为自己“擅自”触碰她的东西而惊恐道歉。
然而,就在他慌乱摆手的瞬间,云知意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左手,那只没有烙印的手,极其隐蔽地、飞快地探入自己那件破旧外衣的内侧口袋!动作快得如同鬼魅,与他的笨拙姿态形成鲜明对比!
紧接着,一个用粗糙油纸包裹的、拳头大小的东西,被他以同样迅捷而隐秘的手法,轻轻放在了小桌最边缘、靠近云知意手肘、却又不易被外人察觉的阴影处!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后退几步,恢复了那副惶恐不安的样子,喉咙里的“嗬嗬”声更加急促,像是在等待某种审判,又像是急于逃离。
云知意的目光,缓缓从他那张布满疤痕、写满卑微恐惧的脸上,移向桌角那个不起眼的油纸包。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一下,又一下。
她没有立刻去碰那纸包。只是用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出去。”
谢无咎如蒙大赦,或者说,更像是得到了解脱,立刻佝偻着腰,跌跌撞撞地退出了药庐,背影仓惶。
药庐里只剩下云知意一人。她盯着那个油纸包,仿佛那里面盘踞着一条毒蛇。许久,她才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解开了油纸粗糙的系绳。
油纸层层展开。
里面包裹着的,是三种被精心处理过的、干燥洁净的药材切片。
赤芍!地丁草!半边莲!
正是她急需、而营地几乎告罄的那三味主药!分量不多,但足以救那孕妇一命!药材的品质极好,显然是经过精心挑选和炮制,绝非寻常渠道可得。
云知意捏起一片赤芍,指尖感受着药材特有的微凉触感和纹理。她的目光却落在包裹药材的最内层油纸上。
那油纸上,没有字迹。
只有一点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
血迹。
那血点很小,位置恰好在油纸包裹药材时,紧贴着他放置药材的胸口内侧口袋的位置。
是他自己的血?
云知意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了昨夜窝棚窥视时,他后背那层层叠叠、狰狞恐怖的伤痕。这些药……是他从哪里弄来的?付出了什么代价?这血……是旧伤崩裂?还是为了弄到这些药……新添的伤?
一股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腾,混杂着冰冷的恨意、尖锐的怀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唾弃的、不合时宜的刺痛。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赤芍片,坚硬的药材边缘几乎要刺破她的掌心。
午后的时光在压抑中流逝。云知意最终还是用上了那三味药。药散的效果立竿见影,孕妇的高热开始缓慢退却,伤口的脓液也渐渐转清。这结果本该带来一丝宽慰,却只让云知意的心绪更加沉重。
她故意安排谢无咎去处理最脏最累的活——清洗那些从孕妇伤口换下来的、沾满恶臭脓血的绷带。她想看看他的反应,或者说,想用这种方式来折磨他,也折磨自己。
谢无咎没有任何怨言,或者说,他无法表达任何怨言。他沉默地蹲在营地边缘临时挖出的污水沟旁,佝偻着背,用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在冰冷刺骨的脏水里用力搓洗着绷带。浑浊的污水溅在他破旧的裤腿上,他毫不在意。那卑微顺从的姿态,刺痛了云知意的眼睛。
她站在不远处一个晾晒药材的架子后面,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紧紧锁定着他。她看着他费力地拧干一条绷带,看着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低垂的、毫无生气的侧脸。
就在他拧干绷带,准备将其搭在旁边临时拉起的晾晒绳上时,他的动作突然顿了一下。紧接着,云知意清晰地看到,他整个身体极其轻微地晃了晃,右手下意识地、飞快地按向了自己的左胸下方,靠近肋骨的位置!虽然只是一瞬间,他就强行稳住了身形,继续着晾晒的动作,但那一闪而过的痛苦表情和按压的动作,没能逃过云知意的眼睛。
他受伤了!而且伤在左胸下方!
位置……和包裹药材油纸上那点暗红血迹出现的地方,吻合!
是为了弄到那三味药受的伤?云知意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随之一窒。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冲上头顶!是怒他不自量力?还是怒他这种带着血的“赎罪”姿态?
她几乎要冲出去质问他。但最终,她只是死死咬住了下唇,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转身走向另一个需要处理的伤者。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夜幕,再次如同沉重的黑幕,笼罩了疲惫的营地。寒风呜咽,吹得帐篷哗啦作响。
云知意躺在冰冷的床铺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白天的画面在黑暗中反复闪现:那暴露的夜枭烙印、那包带着血痕的药材、他按向胸口的痛苦表情……还有,那惊鸿一瞥的焚心诀点穴手法。
“他到底想干什么?”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缠绕着她的神经。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药庐那扇并不严实的木门外,极其细微地,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有人!
云知意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她悄无声息地翻身坐起,右手无声地滑入枕下,握住了那把淬了麻药的锋利银针。她屏住呼吸,如同蛰伏的猎豹,目光死死锁定着门口那片浓稠的黑暗。
门外的人似乎犹豫了很久。窸窣声停了又起,起了又停。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个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声音,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响起。那声音干涩、沙哑、破碎不堪,仿佛声带被砂纸狠狠打磨过,又像是许久许久未曾开口说话,带着一种非人的痛苦感:
“阿……阿月……小心……夜……夜枭……盯……盯上她了……”
声音极其微弱,几乎被风声完全掩盖。但云知意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她的耳膜!
阿月?小心夜枭?盯上她了?!
这信息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响!阿月只是个普通的渔村孤女!夜枭为何会盯上她?难道是因为昨夜盐主袭击时,阿月也在场?还是……因为阿月与自己走得近?
门外的人,只说了这一句。随即,便是更急促、更压抑的喘息声,仿佛说出这几个字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甚至引发了剧烈的痛苦。接着,是踉跄的、极力放轻却依旧无法完全掩饰的脚步声,仓惶地逃离。
云知意握着银针的手心,沁出了冷汗。她缓缓松开针,指尖冰凉。
是他!只能是那个“哑巴药童”!他终于……开口了!用这种近乎毁坏的嗓音,传递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警告!
夜枭盯上了阿月……这意味着什么?
是单纯的监视?还是……更可怕的意图?
他冒着暴露的风险,深夜前来示警,目的何在?是良心发现?还是……陷阱的一部分?
云知意猛地坐直身体,黑暗中,她的眼神锐利如刀。她必须立刻确认阿月的安全!她掀开薄被,悄无声息地下了床,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轻轻推开药庐的门,朝着营地另一侧,阿月和几个孤儿合住的简陋帐篷潜行而去。
寒风卷起沙尘,拍打着她的脸颊。营地里一片死寂,只有巡夜人遥远的脚步声。然而,就在云知意即将靠近阿月她们的帐篷时,她的脚步猛地顿住!
借着惨淡的月光,她清晰地看到——
帐篷门口那原本用来压住帘布的半块石头,不知何时,被挪开了。
帐篷的帘布,被掀起了一条不易察觉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