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的月光,如同冰冷的霜粉,洒在阿月她们合住的简陋帐篷上。那被掀起一条缝隙的帘布,在寒风中微微晃动,像一张无声咧开的、充满恶意的嘴。云知意的心瞬间沉入冰窟,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她强行压下几乎要破喉而出的惊呼,如同一缕没有重量的幽魂,无声而迅疾地掠到帐篷侧面,将自己完全融入阴影之中。她没有立刻冲进去,而是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冰冷的、散发着霉味的帐篷布上,凝神细听。
里面……太安静了。
没有孩童沉睡时均匀的呼吸声,没有翻身时草席的窸窣,甚至连一丝活物的气息都感觉不到!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不好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云知意的脖颈。她不再犹豫,右手紧握淬毒银针,左手猛地掀开帘布,闪身而入!
帐篷内弥漫着孩子们身上特有的、混合着尘土和汗味的气息。借着从门口缝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她迅速扫视。
草席铺就的通铺上,几个年纪稍小的孤儿蜷缩在薄被里,睡得正沉,小脸在月光下显得安宁。然而,属于阿月的那块草席……空了!
不仅空了,铺盖也显得有些凌乱,薄被被掀开一角,仿佛主人是仓促起身离开的。旁边放着她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小袄——那是她最珍视的衣物,平时睡觉都叠好放在枕边,此刻却随意地丢在草席上。
云知意的心猛地一抽!她蹲下身,指尖拂过阿月躺过的位置。草席冰凉,没有余温。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地面,在靠近帐篷门口内侧的泥地上,她发现了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尘土掩盖的痕迹——像是某种硬物(比如鞋尖)快速拖拽时留下的浅浅擦痕!
阿月不是自己走出去的!她是被带走的!就在不久前!而且带走她的人动作极快,甚至没有惊动旁边熟睡的孩子!
“夜枭盯上她了……”
谢无咎那沙哑破碎的警告,如同鬼魅的低语,再次在云知意耳边响起,带着刺骨的寒意!
是他!是他通风报信?!这所谓的“示警”,根本就是调虎离山?!目的就是将她引开,好让夜枭的人趁机掳走阿月?!
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瞬间冲垮了云知意最后一丝理智!她猛地站起身,冲出帐篷!目标明确——那个佝偻药童栖身的破败窝棚!
寒风卷起沙尘,抽打在云知意冰冷紧绷的脸上。她几步冲到营地边缘那低矮的窝棚前,没有丝毫犹豫,抬脚狠狠踹在摇摇欲坠的木门上!
“哐当——!”
本就简陋的门板应声向内倒去,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窝棚内,那盏如豆的油灯早已熄灭,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破洞和缝隙中艰难地透入,勾勒出里面模糊的景象。
谢无咎——那个伪装成哑巴药童的男人——正蜷缩在角落一堆破麻布和干草上。他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动,身体猛地一颤,挣扎着想坐起来。
借着月光,云知意清晰地看到,他左手死死地按在左胸下方靠近肋骨的位置!指缝间,正有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不断渗出,浸透了他单薄的里衣!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惨白,额头布满冷汗,呼吸急促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破碎的痛苦抽气声。
他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位置……正是之前她看到他按压的地方!是弄药材时受的伤?还是……被夜枭的同伙惩罚了?!
看到杀气腾腾冲进来的云知意,谢无咎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度的痛苦和……一种近乎解脱的认命。他没有试图辩解,也没有像之前那样装出卑微惶恐的样子,只是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颤抖着指向窝棚外面,指向阿月帐篷的方向,喉咙里发出更加破碎、更加急促的“嗬…嗬…”声,充满了绝望的焦急。
他还在演?!云知意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她一个箭步上前,淬毒的银针带着冰冷的寒光,直刺谢无咎的咽喉!她要这个背叛者、这个阴魂不散的夜枭爪牙立刻毙命于此!
针尖离他的喉咙只有一寸之遥!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云知意的目光,猛地被他按在胸口伤处的那只左手吸引了!
那只手的手背上,除了狰狞的旧疤,赫然多了几道新鲜的、深可见骨的抓痕!那抓痕细小、凌乱,一看就是孩童的手指挣扎时留下的!抓痕的边缘还带着一点……浅蓝色的碎屑?
云知意刺向谢无咎喉咙的银针,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她瞳孔骤缩!
阿月今天白天……一直在帮厨娘择菜。云知意记得清楚,厨娘为了哄孩子们开心,分给阿月和几个帮忙的孩子每人一小块染成浅蓝色的粗糖块!那糖块颜色特殊,阿月舍不得吃,一直攥在手心里……
这碎屑……是阿月的糖块留下的!
这抓痕……是阿月挣扎反抗时留下的!
带走阿月的人,不是夜枭?!或者说,不是谢无咎引来的夜枭?!谢无咎胸口这处伤……是他为了阻止对方带走阿月而受的?!他之前按着伤口,不是旧伤复发,而是新添的刀伤?!
巨大的震惊和混乱瞬间攫住了云知意!她握着银针的手僵在半空,冰冷的针尖微微颤抖。眼前的景象充满了矛盾:夜枭的烙印还在他手腕上清晰可见,但这阻止掳掠留下的新伤和抓痕……又该如何解释?!
“嗬……嗬……!”谢无咎见她停下动作,眼中焦急更甚。他顾不上自己胸口汩汩流血的伤口,更加用力地指向外面,另一只手艰难地、哆哆嗦嗦地从身下的干草里摸索着什么。他动作牵动了伤口,痛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冷汗如雨般滚落。
云知意死死盯着他,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试图穿透他所有的伪装。几息之后,她猛地收回银针,声音如同寒铁相击:“谁干的?阿月在哪?”
谢无咎痛苦地摇着头,喉咙里发出更加破碎的声响,显然无法回答。他终于从干草里摸出了他要找的东西——一小块被揉得皱巴巴的、沾着几点新鲜泥土和暗红血迹的粗布碎片!
他将那块布片颤抖着递向云知意,眼神充满了绝望的恳求。
云知意一把夺过布片。布料很普通,是海边渔民常见的粗麻布,颜色深灰。但吸引她注意的是布片边缘撕裂的痕迹——非常不规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钩挂住然后强行撕扯下来的。而在布片的一角,赫然粘着一小片……深棕色的、带着细微鳞片纹理的……某种皮革的碎屑?像是某种硬皮靴的靴筒边缘!
天色将明未明,营地里开始有了些许动静。新的一天,伴随着差役午时前来征药的巨大压力,如同沉重的磨盘,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云知意站在配药的小桌前,脸色比纸还要苍白,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冰冷。那块沾血的粗布碎片和奇特的皮革碎屑,被她用油纸小心地包好,藏在贴身处。谢无咎被她简单粗暴地止了血,重新丢回了那个破窝棚,严令他不准出来,并派了两个心腹盟众“看守”(实为监视)。阿月失踪的消息,被云知意强行压了下来,只说是被她派去附近采买一些不易得的草药,以免在营地引起更大的恐慌,也避免打草惊蛇。
她必须保持冷静。为了营地里剩下的人,为了那些依赖她的伤者和孤儿,也为了……找出掳走阿月的真凶。谢无咎身上的疑点并未消除,但阿月挣扎留下的痕迹和他胸口的刀伤,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她强迫自己将所有精力投入到应对差役的盘剥上。库房里那点可怜的药材,在清点后显得更加寒酸。三七、白药、金疮散……这些战场急需的药品,数量少得可怜。差役绝不会满意。
“云先生,”负责清点药材的老张头,一个在杏林盟多年的老药师,愁眉苦脸地捧着一本简陋的账册,“实在……实在就这么点了。就算全交出去,也远远不够安抚使司要的数啊!而且,没了这些药,营地里那些伤重的……”
“我知道。”云知意打断他,声音低沉而沙哑,“清点好,装箱。午时,我亲自去交。”
她心中已有了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她需要时间,需要弄清楚阿月被谁带走、带去了哪里。和官差硬顶没有出路,只会让整个杏林盟陷入绝境。虚与委蛇,交出部分无关紧要的药材应付差事,或许能争取到一点喘息之机。至于后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就在她心烦意乱地整理着最后一点用于替代的草药时,一个负责在营地外围瞭望的年轻盟众,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
“云…云先生!不好了!官差…官差来了!好多人!比昨天多多了!还…还带着刀枪!”
云知意的心猛地一沉!午时未到!他们提前来了!而且阵势远超昨日!这绝不仅仅是为了征药!
她立刻放下手中的草药,快步走出药庐。营地里的人都被惊动了,伤者挣扎着想起身,妇孺们惊恐地抱在一起,盟众们则紧张地握紧了能找到的任何“武器”——柴刀、锄头、甚至削尖的木棍。
营地入口处,黑压压地堵着一群人。为首的依旧是那个鼠须差役,但此刻他腰杆挺得笔直,脸上带着一种小人得志的、毫不掩饰的阴狠笑容。他身后,赫然站着十几个穿着统一制式皮甲、手持明晃晃长刀的兵丁!杀气腾腾!领头的军官身材魁梧,面容冷硬,眼神如同鹰隼般扫视着营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煞气!更让云知意心头一凛的是,在那军官身侧,还站着一个穿着深青色便服、身形瘦削、面容藏在兜帽阴影下的男人!那人气息阴冷,如同毒蛇,双手拢在袖中,仿佛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阵势……绝不是为了区区药材!
鼠须差役上前一步,趾高气扬,声音尖利地划破紧张的空气:“云归!安抚使司有令!杏林盟窝藏朝廷钦犯,勾结海匪,图谋不轨!现奉安抚使大人手谕,查封杏林盟!所有人等,一律拿下,押回府衙受审!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窝藏钦犯?勾结海匪?
这突如其来的、莫须有的罪名,如同晴天霹雳,狠狠砸在所有人头上!营地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惊恐!
云知意的心沉到了谷底。这根本就是欲加之罪!是为了彻底拔掉杏林盟这根碍眼的钉子?还是……与阿月的失踪有关?她冰冷的目光扫过那个鼠须差役,扫过那队杀气腾腾的兵丁,最终,落在了那个站在军官身侧、气息阴冷的便服男子身上。
那男子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缓缓抬起了头。兜帽下,露出一张苍白而毫无表情的脸。他的眼睛细长,瞳孔在晨光下泛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灰绿色。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越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牢牢地锁定在了云知意身上!
不!更准确地说,是锁定在她胸口——那个贴身藏着青铜匣的位置!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云知意的全身!
是他!昨夜那个站在盐主幻影肩膀上的、操控盐仆的灰眸人!他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官军之中?!
青铜匣的秘密……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