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堡如同盘踞在漠北荒原心脏的毒瘤,在阿月心口的锁链烙印下搏动。沙狼帮的蹄印消失在风沙深处,带走了最后那袋染着盐霜的粟米,也带走了杏林盟苟延残喘的微末希望。土屋内,绝望如同凝固的冰。
灶膛里的余烬苟延残喘,散发的微薄暖意被土屋缝隙钻入的寒风轻易撕碎。妞妞抱着空空的陶罐,蜷缩在冰冷的炕沿下无声啜泣,眼泪在沾满灰尘的小脸上冲出两道沟壑。石头哥和虎头两个半大孩子,如同被抽去脊梁的幼狼,呆滞地看着地上散落的、带着灰白盐霜的几粒糙米——那是被沙狼帮嫌弃丢弃的“毒粮”,此刻却成了屋内唯一的“食物”。
阿月靠坐在冰冷的土墙边,右臂包裹的布条下,被云儿治愈的皮肉传来麻痒的愈合感,但更深处的骨骼和筋脉,依旧残留着被盐晶侵蚀的麻木与隐痛。更尖锐的痛楚,来自心口那片暗红盐晶纹路。疤脸狼等人离开后,那烙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烙铁,持续不断地灼烧着她的灵魂!
每一次灼痛,都伴随着一幅更加清晰的画面碎片,如同烧红的铁水浇铸进她的脑海——巨大、狰狞、由蠕动暗红盐晶构成的堡垒核心(黑石堡深处?),如同贪婪的巨口,疯狂吸食着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微弱却带着盐霜污染气息的“养分”!那些“养分”的来源,有绝望的村落,有被劫掠的商队,有如同杏林盟这般被榨干最后一滴血泪的贫瘠之地…而其中一道最清晰、最冰冷的“养分”细流,正源自她心口的烙印,源自她灵魂深处与盐主锁链的链接!
这条锁链,不仅是束缚她们的枷锁,更是盐主汲取力量、污染扩散的通道!她们三人,尤其是她这个“桥梁”,本身就是污染源的一部分!
这个认知如同毒蛇,噬咬着阿月最后的理智。她猛地睁开眼,目光扫过屋内:昏迷中依旧被寒毒折磨、瑟瑟发抖的小豆子;悬浮在旁、纯净眼眸里带着困惑和一丝不安、正小心翼翼触碰地上那株寸许高结晶杏苗的云儿;以及三个面黄肌瘦、眼中只剩下麻木绝望的孩子。
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每多留一刻,心口的烙印就灼热一分,向盐主输送的“养分”就多一缕!更可怕的是,沙狼帮的离去只是暂时的,那沾染盐霜的粟米就是标记!他们迟早会回来,带着更深的怀疑和更彻底的毁灭!而她们,没有任何力量抵抗。
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念头,如同破冰的利刃,斩开了绝望的迷雾。
“收拾东西。”阿月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打破了屋内的死寂。她挣扎着站起身,忽略右臂的刺痛和心口的灼烧,目光如刀,“我们离开这里。现在。”
“离开?”石头哥茫然地抬起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恐惧,“阿月姐…外面…是荒原…黑石堡…沙狼帮…我们没有吃的…”
“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阿月的语气斩钉截铁。她指向地上散落的盐霜粟米,“那些东西,沾了盐主的秽气,吃了,会变成外面那些活死人一样的怪物。”她的话让孩子们瞬间面无血色。
她艰难地挪到灶台边,用左手掀开空荡荡的米缸、翻倒几个破旧的箩筐。最终,只在一个角落里找到小半袋混杂着沙砾和草籽的、最劣等的杂粮面,还有一小块硬得像石头的、风干的肉干。这就是她们全部的口粮,甚至不够一个人走出百里荒原。
“带上这些,还有水囊。”阿月将杂粮面和肉干塞进一个破旧的皮囊,又指了指墙角几个同样破旧的水袋,“妞妞,把灶膛里没烧完的柴火棍,捡几根带着。”
绝望的迁徙开始了。孩子们机械地执行着命令,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虎头背起依旧昏迷不醒、瘦骨嶙峋的小豆子。妞妞费力地将几根尚有火星的柴棍塞进一个小布包。石头哥则背起了那个装着可怜口粮的皮囊和几个水袋。
阿月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承载过短暂温暖、更多是痛苦和绝望的土屋,目光落在悬浮的云儿和地上那株寸许高的结晶杏苗上。
“云儿,”她轻声呼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带上…你的树。”
云儿纯净的杏金眼眸看向阿月,似乎理解了她的意思。她伸出小手,对着地上的结晶杏苗轻轻一招。那株小小的晶树仿佛受到无形牵引,连同扎根的泥土一起,被一层柔和的乳白光晕包裹,缓缓离地飘起,悬浮在云儿身侧,如同一个微缩的盆景。
阿月用左手,艰难地抱起那株悬浮的晶树盆景。冰冷的结晶触感传来,一股微弱的、纯净的生机感顺着手臂流入心田,稍稍压制了心口烙印的灼痛。这株由云儿炼化盐毒而生的结晶杏苗,或许是她们在绝境中唯一的生机火种。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漠北荒原的凛冽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刀子,瞬间割在脸上、身上。灰蒙蒙的天空低垂,铅云密布,似乎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雪。远处起伏的戈壁荒丘如同巨兽的脊背,嶙峋而冷漠。
阿月抱着晶树盆景,拖着虚弱的身体,率先踏入这片无情的天地。石头哥背着口粮和水,虎头背着昏迷的小豆子,妞妞抱着装有火种的布包,紧紧跟随。云儿悬浮在阿月身侧,温润的光晕尽力撑开一个小小的、不足三尺的温暖领域,勉强抵挡着刺骨的寒风,将阿月、她怀中的晶树,以及紧跟在后的孩子们笼罩在内。光晕之外,是呼啸的寒风和冰冷的死亡。
没有方向,只有远离黑石堡的本能驱使。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松软的沙地和硌脚的砾石滩上。每一步,都消耗着所剩无几的体力。右臂的麻木感越来越重,心口的烙印随着每一步远离杏林盟而灼痛加剧——那是对“断链”的反噬!每远离一步,锁链就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拉扯,灵魂的灼痛便加深一分!
“呃…”阿月闷哼一声,额角冷汗涔涔,脚步踉跄了一下,怀中的晶树盆景差点脱手。
“阿月姐!”石头哥急忙上前搀扶。
“没事…走!”阿月咬牙,强行站稳。她不能倒下。
行进了不到一个时辰,天空开始飘下细碎的、如同盐粒般的雪砂。寒风更疾,卷起地上的沙尘,天地间一片混沌。能见度急剧下降。云儿撑开的温暖光晕在风雪的侵蚀下,范围肉眼可见地缩小。
“阿月姐…我…我走不动了…”妞妞带着哭腔,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嘴唇冻得发紫。
虎头背着的小豆子,在颠簸和寒冷中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瘦小的身体抽搐得更厉害了。他裸露在外的脖颈和脸颊上,那青灰色的寒毒斑痕,在风雪中显得更加刺眼。
阿月停下脚步,环顾四周。一片低矮的、被风蚀得千疮百孔的土崖勉强能提供一点遮蔽。她喘息着,指向那里:“去…那边避避风雪…生火…”
土崖下,一个浅浅的凹洞勉强挡住了肆虐的寒风。石头哥和虎头用冻僵的手,费力地清理出一小片空地。妞妞哆嗦着从布包里掏出那几根带着微弱火星的柴棍,用嘴拼命地吹着。火星在寒风中明灭不定,随时可能熄灭。
阿月抱着晶树盆景,背靠着冰冷的土崖坐下。剧烈的喘息牵动着全身的伤痛,心口的灼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的意志。她看着妞妞徒劳地吹着那点可怜的火星,看着虎头将冻得嘴唇发青的小豆子紧紧抱在怀里试图温暖他,看着石头哥徒劳地搓着冻僵的手…一股冰冷的绝望,再次爬上心头。
云儿悬浮在她身边,纯净的杏金眼眸里也充满了疲惫。她周身的光晕变得极其黯淡,几乎只能勉强笼罩阿月和她怀中的晶树。她尝试着向妞妞的方向输出一丝微弱的暖意,但距离稍远,那点光晕便被寒风轻易吹散。
难道…真的要葬身在这片风雪荒原?
就在这希望即将彻底熄灭的瞬间!
“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急促、沉闷、富有节奏的…马蹄声!穿透呼啸的风雪,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土崖下的凹洞!
所有人瞬间僵住!石头哥和虎头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极致的恐惧!沙狼帮?!他们追来了?!
阿月的心瞬间沉入冰窟!她强撑着想要站起,右手下意识摸向腰后——那里,只别着那半截冰冷的断刃!
马蹄声越来越近,如同死亡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风雪被急速逼近的骑影破开!
一道高大、沉重的黑色轮廓,如同撕裂灰幕的闪电,骤然出现在土崖前方不到二十丈的风雪之中!
不是沙狼帮那些骑着矮脚马的流寇!那是一匹极其神骏、通体覆盖着沉重黑色鳞甲、眼瞳燃烧着暗红火焰的异种战马!马背上,端坐着一个同样覆盖在厚重、狰狞、流淌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黑色全身甲胄之中的骑士!骑士的面甲完全遮蔽了面容,只露出一双冰冷、漠然、毫无人类感情的眸子,如同两点寒星,穿透风雪,瞬间锁定了土崖下这群如同蝼蚁般的流亡者!
骑士的腰间,悬挂着一柄造型奇特的、剑刃如同巨大脊椎骨般的暗红重剑。剑身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湮灭气息!更让阿月瞳孔骤缩的是——在那狰狞重剑的剑柄末端,竟系着一小截早已干枯发黑、却依旧保持着某种奇异韧性的…杏树枝条!枝条上,一枚小小的、由某种温润白玉雕琢而成的杏花吊坠,在风雪中微微晃荡,散发出与骑士周身冰冷死寂气息格格不入的、极其微弱却无比纯净的…守护灵光!
黑甲骑士勒住燃烧着暗红火焰的鳞甲战马,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蜷缩的孩子们,扫过昏迷的小豆子,扫过悬浮在阿月身侧、光芒黯淡的云儿,最终…死死钉在阿月怀中那株散发着纯净生机微光的…结晶杏树盆景上!
面甲之下,一个冰冷、沙哑、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声音,毫无感情地响起:
“交出…圣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