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馨提示:建议本卷上半部分搭配《杏花天影》(新古典筝版)阅读。
苏漾将最后一份批改完的试卷摞在已经摇摇欲坠的那一沓上,指尖沾满了红色的墨迹,像干涸的血。窗外,城市华灯初上,霓虹的光晕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冰冷的、不断变幻色彩的细线,切割着办公室内老旧日光灯管发出的嗡嗡低鸣。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旧纸张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这是属于老校区的独特气味,固执地盘踞在每一个角落。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角。又是一天结束。高中历史教师的日常,像一本翻烂了的教科书,章节清晰,内容重复,充满了对遥远过去的咀嚼和试图让年轻心灵产生共鸣的徒劳。学生们在试卷上留下的那些似是而非的答案,关于岳飞之死、关于靖康之耻、关于临安城的纸醉金迷与摇摇欲坠……常常让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那些名字和事件对他们而言,只是需要背诵的考点,是分数构成的冰冷符号,而非曾经鲜活存在、饱含血泪与挣扎的生命与时代。
“苏老师,还不走啊?”隔壁桌教语文的王老师探过头,手里拎着包,“再晚校门该锁了。”
“就走,批完最后几份。”苏漾扯出一个笑容,指了指那摞试卷。王老师理解地点点头,寒暄几句便离开了。办公室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日光灯管那令人烦躁的嗡鸣,以及她自己略显疲惫的呼吸声。
真正的疲惫并非来自体力,而是来自一种挥之不去的疏离感。她热爱历史,痴迷于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细节,试图在泛黄的故纸堆里触摸到那个时代的脉搏。尤其是南宋,那个在屈辱与繁华、忠烈与苟且、希望与绝望中挣扎的王朝。她研究它的经济、它的文化、它的战争,甚至临安城里一条普通巷陌的市井生活。然而,这份深入骨髓的热爱,与现实的教学之间,似乎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她无法把那种切肤的痛、那种大厦将倾的窒息感、那些个体在时代洪流中的渺小与悲壮,真正传递给她的学生。这让她时常感到自己像个徒劳的守墓人,守护着无人真正理解的过往。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母亲的微信头像在闪烁。苏漾点开,是一条语音:“漾漾,下班了吗?周末回家吃饭吧?你爸念叨你了,说新得了罐好茶……”
声音温柔,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苏漾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回家,意味着又要面对那些她不愿触碰的话题——稳定的工作很好,但年纪不小了,该考虑个人问题了;历史研究是爱好,但别太投入耽误正事……父母的爱毋庸置疑,但那份期望,像一层无形的茧,包裹着她,带着温暖,却也带来束缚。她渴望理解,渴望有人能懂她对那湮灭王朝近乎偏执的探索背后,究竟在追寻什么。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她最终只回了简短的几个字:“好,周末回。刚下班,有点累,先不说了妈。”
收拾好东西,锁上办公室的门,苏漾没有立刻回家。傍晚微凉的空气吹散了办公室的沉闷,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却像有记忆一般,将她带向了城市另一端的市博物馆。那里,正在举办一个名为“临安遗韵——南宋都城生活特展”的临时展览。宣传海报上,一幅精美的《西湖清趣图》摹本占据了中心位置,画中湖光山色,游人如织,一派升平景象。海报一角,印着一小块织物残片的特写——深青色的底子上,用金线和银线勾勒出纤细柔韧的柳枝纹样,历经沧桑,边缘已有些焦黑的痕迹。
这块残片,正是她此行的目标。几天前得知它被借调来展览的消息,她心里就埋下了一颗期待的种子。
博物馆里人不多。穿过略显空旷的大厅,苏漾径直走向南宋展区。柔和的射灯下,一件件瓷器、漆器、铜镜、文书静静地躺在玻璃展柜里,诉说着八百年前的精致与繁华。她在一件龙泉窑青瓷梅瓶前驻足片刻,瓶身温润如玉,釉色青翠欲滴,仿佛还带着江南烟雨的气息。旁边展柜里陈列着几枚南宋铜钱“淳祐元宝”,以及一份模糊的商铺契约文书,上面的字迹工整却带着市井的烟火气。
她的脚步最终停在了那个独立的、被重点照明的展柜前。深蓝色的绒布衬底上,静静地躺着一块约莫巴掌大小的锦绣残片。正是海报上的那一块。实物比图片更具冲击力。深青的丝绸底色已经褪去了当年的鲜亮,沉淀出一种厚重的时间感。上面用捻金线和捻银线绣成的柳枝纹样,线条流畅而柔韧,柳叶细长,仿佛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然而,这柔美之中却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脆弱。残片的边缘参差不齐,有明显的撕裂痕迹,更触目惊心的是,靠近边缘处有一小片焦黑的灼痕,像是被火舌燎过,边缘呈现出一种碳化的深褐色。金线银线在这焦痕附近也失去了光泽,扭曲纠缠,凝固在毁灭的一瞬。
苏漾屏住了呼吸,隔着冰冷的玻璃,目光贪婪地描摹着每一根线条,每一处细节。这就是她魂牵梦绕的实物。柳枝……这个贯穿她研究始终的意象,在南宋的织绣艺术中常常出现,象征着生命的坚韧与离别的哀愁。而眼前这块残片上的柳枝,在柔美之外,那焦黑的边缘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戛然而止的悲剧。
她忍不住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和一支铅笔,飞快地勾勒着残片上柳枝的形态,尤其是那焦痕与纹样相接的微妙之处。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静谧的展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完全沉浸其中,试图通过笔触去理解那八百年前的匠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绣下这柔韧的枝条,又是怎样的劫难让它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柳枝……”她无意识地低喃出声,指尖隔着玻璃,轻轻点在展柜上,仿佛想触摸那跨越时空的纹路,“大火?兵燹?还是……”
就在她的指尖隔着玻璃,几乎要触碰到那焦黑边缘的瞬间——
“啪!”
一声轻微的、如同烛芯爆裂的脆响,从头顶传来。紧接着,整个展厅陷入一片突如其来的、浓稠如墨的黑暗!
苏漾猛地一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铅笔“嗒”地一声掉落在光滑的地砖上,滚向未知的黑暗深处。断电?博物馆这种地方怎么会突然断电?
绝对的黑暗带来了瞬间的失明和失重感。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撞在了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四周死寂一片,只有她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震得耳膜发疼。刚才还清晰可辨的展柜轮廓、指示牌的微光,此刻全都消失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兽一口吞噬。
然而,这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持续了不到两秒。
一点微弱的光,极其突兀地在她的正前方亮起。
是那块柳枝纹锦绣残片的展柜位置!
那光芒并非灯光,而是一种奇异的、仿佛从残片本身散发出的幽蓝色微光。光芒极其微弱,却清晰地勾勒出玻璃展柜的轮廓,尤其照亮了那块残片焦黑的边缘。在那幽蓝的光晕中,那焦黑的痕迹似乎……活了?像墨汁滴入水中,丝丝缕缕地晕染、蔓延,在深青色的底衬上勾勒出更扭曲、更不祥的图案。
紧接着,一个声音穿透了死寂的黑暗,钻入她的耳膜。
不是现代的任何声音,也不是博物馆广播。那声音缥缈、空灵,带着一种遥远的、难以言喻的哀伤,像是从幽深的水底传来,又像是穿越了漫长的时空隧道。它不成曲调,更像是一种古老的、断断续续的吟诵,音节奇特,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糯软腔调,却蕴含着一种直抵灵魂的悲凉。
是……童谣?
苏漾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她想动,想逃离这片诡异的光芒和声音,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那幽蓝的光如同拥有魔力的磁石,牢牢吸住了她的视线。她看到那焦黑边缘的“墨迹”在光中缓缓流动,似乎在向她展示着什么……一幅画面?一场大火?一个在水中挣扎的身影?
冰冷。
一股刺骨的、带着浓重水腥味的寒意毫无征兆地袭来,瞬间包裹了她全身,仿佛瞬间坠入了深秋的西湖湖底。那寒意穿透了衣物,直抵骨髓,让她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那幽蓝的光、那哀伤的童谣、那刺骨的冰冷,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死死困在原地。
意识,在极度的惊骇和彻骨的寒冷中,开始模糊、抽离……
她最后的知觉,是那焦黑柳枝在幽蓝光芒中无限放大,仿佛要挣脱展柜的束缚,向她扑面而来。而那水底传来的童谣声,也陡然变得清晰、急促,如同溺水者最后的呼救,又像是一首古老而绝望的——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