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刺骨的湖水裹挟着淤泥的腥气,从鼻腔、耳道、齿缝间蛮横地灌入。苏漾猛地睁开眼,视野里是晃动的、浑浊的碧色水波,头顶一片模糊的天光。肺叶火烧火燎地疼痛,求生的本能让她拼命蹬踹,手脚却沉重得像绑了巨石。意识在窒息的边缘挣扎,博物馆里那块焦黑的柳枝纹残片、幽蓝的诡光、水底丧歌般的童谣……碎片般的记忆与冰冷的现实绞缠在一起。
“哗啦——!”
她的头终于冲破水面,剧烈的咳嗽让她蜷缩成一团,冰冷的空气刀子般刮过喉咙。她狼狈地趴在湖岸湿滑的石头上,浑身滴水,单薄的现代衬衫和长裤紧贴皮肤,在初春的寒风里冻得她牙齿打颤。环顾四周——不是熟悉的城市公园,没有霓虹,没有水泥堤岸。眼前是烟波浩渺的一片大湖,远处有青黛的山峦轮廓,湖畔垂柳新绿,枝条拂过水面,近处几艘乌篷船静静停泊,船身漆色斑驳。
临安。西湖。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进她混沌的脑海。身为历史教师,她太熟悉这景致——南宋行都的命脉,繁华与颓败交织的象征。可这怎么可能?
“快看!湖里爬上来的水鬼!”一声尖利的童音打破寂静。
苏漾抬头,只见几个穿着粗布短褐、梳着总角髻的孩童正指着她,小脸上满是惊惧。不远处,几个挑着担子的路人闻声驻足,指指点点。他们的目光像针,扎在她湿透的现代衣物、短发,以及因寒冷和惊骇而苍白的脸上。
“衣衫不整,发短如僧,定是番邦来的妖女!”一个提着菜篮的妇人掩口惊呼。
“怕是淹死的冤魂借尸还魂……”另一个老汉拄着拐杖,浑浊的眼里全是戒备。
恐惧在人群中发酵。不知是谁先捡起一块碎石,“嗖”地朝她掷来。石头擦着她的额角飞过,火辣辣的疼。紧接着,更多的土块、烂菜叶雨点般砸来。
“滚出去!妖孽!”
“别让她秽了西湖水!”
绝望像冰冷的湖水再次淹没她。解释?谁会信一个穿着奇装异服、从湖里爬出来的“疯妇”?她只能用手臂护住头脸,跌跌撞撞地沿着湖岸奔跑,湿透的鞋子在泥泞中打滑。身后的叫骂和追赶声越来越近,夹杂着孩童兴奋的起哄。南宋的临安,对她而言不再是书页上温婉的诗句,而是扑面而来的、带着泥土和敌意的真实。
慌不择路。她冲进一条狭窄的巷弄,七拐八绕,只想甩掉身后的追兵。肺像破风箱般嘶鸣,双腿灌铅。就在她力竭之际,一扇不起眼的黑漆角门虚掩着,透出里面盎然的绿意和隐约的花香。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奋力撞开门,踉跄着扑了进去,反手死死将门栓住。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剧烈喘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门外,追打的喧闹声被厚重的门板隔开,变得模糊遥远。
安全了?暂时。
她这才有暇打量这个意外闯入的避难所。眼前是一个精巧雅致的江南园林。亭台楼阁掩映在葱茏花木间,蜿蜒的鹅卵石小径通向深处。一株巨大的垂柳立在庭院中央,枝条如碧绿的瀑布倾泻而下,几乎触及地面,在微风中轻柔摇曳。柳树下,一架秋千静静悬着。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新和一种淡淡的、昂贵的熏香气息。
这里……绝非寻常百姓家。
“何人胆敢擅闯柳府内苑?”一个清冷如碎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苏漾猛地转身。
柳荫深处,一位少女正缓缓走来。她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素罗襦裙,外罩月白轻纱半臂,乌发如云,松松绾了个垂鬟分肖髻,只斜插一支素银簪子。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面容清丽绝伦,带着世家小姐特有的矜贵与疏离。此刻,那双清澈的眸子正带着惊疑和审视,落在苏漾这一身狼狈不堪的“奇装异服”上。
柳婻靑。
这个名字毫无预兆地跳入苏漾的脑海,与史书笔记中关于柳氏嫡女的零星记载瞬间重合。那个试图以一己之力修补将倾大厦,最终却葬身火海的……柳婻靑!
苏漾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穿越的冲击、濒死的恐惧、被追打的屈辱,还有眼前这活生生站在历史洪流源头的人……无数情绪在胸腔里翻江倒海。
柳婻靑的视线扫过苏漾湿漉漉的短发,沾满泥污的牛仔裤,以及额角被石块擦破渗血的伤口。她秀气的眉头微蹙,却没有立刻唤人来驱逐,反而向前一步,声音放缓了些:“你……从何处来?为何这般模样?可是遇了水匪?”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我……”苏漾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她强迫自己冷静,飞速思考。失忆!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合理的借口。“我……不记得了。”她垂下眼,努力做出茫然无措的样子,“一睁眼就在水里……爬上来,他们就说我是妖女,要打我……”
柳婻靑静静地听着,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判断真伪。庭院里只有风吹柳叶的沙沙声。
“小姐!小姐!”一个穿着杏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气喘吁吁地从月洞门跑进来,看到苏漾时吓了一跳,“哎呀!这……这是谁?怎么闯进来的?”
“小莲,莫惊。”柳婻靑抬手制止了丫鬟的惊呼,吩咐道,“去取一套干净的衣裳来,再拿些金疮药和吃食。”她的目光再次落回苏漾身上,带着一种探究的深意,“既是从水里来的,想必是遭了难。柳家不是见死不救之地。你且在此处歇息片刻。”
小莲虽满脸疑惑,但还是应声去了。
苏漾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一股虚脱感袭来,靠着门板滑坐到冰凉的石阶上。柳婻靑没有走近,只是站在几步开外的柳荫下,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她看着苏漾狼吞虎咽地吃着小莲端来的温热米粥和糕点,眼神若有所思。
“方才……”柳婻靑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在昏迷中,一直喃喃说着几个字。”
苏漾心头一紧,勺子停在半空。
柳婻靑清澈的目光直视着她,一字一顿地复述:“‘蒙、古、铁、骑’。”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苏漾耳边炸响!冷汗瞬间浸透了她刚换上的干燥中衣。蒙古铁骑!那是终结南宋的噩梦!是此刻还蛰伏在北方的、尚未露出全部獠牙的灭顶之灾!在这个时间点,在临安城一个世家小姐面前,她竟然……
柳婻靑向前走了一步,柳枝的影子拂过她沉静的侧脸。她没有追问,但那审视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察力,仿佛要穿透苏漾佯装的茫然,看清她灵魂深处那个来自未来的、知晓一切结局的惊骇秘密。
“这四个字,”她缓缓问道,声音轻得像柳絮飘落,却重若千钧,“是何意?”
院中微风骤停。巨大的柳树投下浓重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