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铁、骑。”柳婻靑清泠的嗓音在庭院里回荡,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苏漾攥着粗布中衣的衣角,指节发白。她看着眼前这位南宋少女沉静如水的眼眸,那里没有惊恐,只有锐利的探究——仿佛她口中吐出的不是灭国预言,而是某个待解的灯谜。
“我……”苏漾艰难地吞咽,喉咙干得发疼,“许是……落水时撞了头,胡话……”她垂下眼,盯着石阶缝隙里一株颤巍巍的杂草,“脑子里尽是些怪影……铁甲,马蹄,还有……”她猛地刹住,险些又吐出“襄樊血战”四字。
“还有?”柳婻靑向前一步,柳枝的影子扫过她月白的裙裾。
“还有……烤羊肉的膻味!”苏漾急中生智,猛地抬头,眼神刻意放空,“对!定是昏迷前在酒楼闻见的!那胡商烤羊排的味儿冲得很!”她用力揉着太阳穴,龇牙咧嘴,“哎呦,这头疼得紧……”
“噗嗤——”一声没憋住的笑从月洞门后传来。小莲捂着嘴探出头,眼睛弯成月牙:“小姐,这娘子怕不是饿疯了?落水还惦记羊排!”
柳婻靑眼底的锐光终于松动些许,化作一丝无奈的莞尔。她转身对小莲吩咐:“去厨房取些薄荷膏来,再端碗安神汤。”复又看向苏漾,语气缓和如春水解冻:“既如此,你便暂居西厢偏院。待身子好些,再细问来历。”
西厢院墙爬满紫藤,风过时簌簌如雨。苏漾趴在窗棂上,看小莲指挥两个粗使婆子抬浴桶。
“娘子别嫌简陋!”小莲麻利地铺开一套杏子红的细麻襦裙,“这可是小姐十三岁时的旧衣,一次未上身呢!小姐说您身量高挑,穿这个正合适!”她凑近挤挤眼,“比您那身‘水鬼皮’强多啦!”
苏漾苦笑。更衣时,小莲盯着她运动内衣的搭扣,眼珠瞪得溜圆:“这……这暗器机关似的带子,莫非是番邦护心镜?”
“这叫……‘百结如意扣’!”苏绾信口胡诌,手指翻飞演示,“你看,一拉就开,一按就合,防盗防贼防登徒子!”
小莲看得啧啧称奇,转眼又忧心忡忡:“娘子还是绞了头发吧?女子断发,只有庵里师父才……”
“不可!”苏漾护住短发如护珍宝,“此乃家乡风俗!长发及腰……容易绊倒摔跤!”她见小莲狐疑,立刻转移话题,“方才进府时,听墙外有人哼曲儿,调子怪好听的,唱的什么?”
小莲脸色微变,压低嗓子:“那是城东赵癞子!专唱些混话!什么‘泥马驮个呆官人,金銮殿里坐猢狲’……”她忽地噤声,紧张地瞟了眼院门。
恰在此时,一阵荒腔走板的歌声顺风飘来:
“西湖水哟清又清,底下沉着铁甲兵~柳树梢头挂金印,乌鸦叼去换铜铃……”
调子欢快如童谣,词却听得苏漾后颈发凉——铁甲兵沉湖?柳树挂金印?这不就是暗讽朝廷苟安,武备废弛!
“快住口!”墙外突然响起呵斥,“黑鸦老爷巡街,再唱扒了你的皮!”
歌声戛然而止,只剩赵癞子讨饶的哭嚎和拳脚闷响。小莲吓得脸煞白,死死捂住苏漾的嘴,直到墙外动静远去才松手,指尖冰凉。
“看吧!”她心有余悸,“这要命的曲子,以后可不敢提了!”
三日后晨光熹微,苏漾被一阵清越的剑鸣惊醒。
推开窗,只见庭院碧草凝露,柳婻靑正执剑起舞。天青色窄袖练功服衬得她身姿如柳,剑锋过处,挑碎满地金辉。一招“平沙落雁”后收势,她气息未乱,反手将剑抛给侍立的小莲。
“苏娘子起得早。”她接过汗巾拭额,目光落在苏漾乱翘的短发上,“可愿随我去锦云堂给母亲请安?”
苏漾头皮发麻。见家长?还是南宋士大夫阶层的贵妇?她硬着头皮跟上,一路默念:少说话,多微笑,装呆子……
锦云堂内熏香袅袅。宋夫人端坐主位,头戴金丝狄髻,身着绛紫缠枝纹褙子,正慢条斯理地拨弄茶盏。她扫过苏漾的短发与不合身的旧衣,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母亲安好。”柳婻靑行礼如仪,“这位苏娘子是女儿前日收留的落难人,如今暂居西厢。”
宋夫人“嗯”了一声,茶盖轻刮盏沿:“既是良善人家女儿,怎会流落至此?可查过籍贯亲眷?”
“女儿正遣人打听着。”柳婻靑从容应对,“苏娘子落水惊悸,前尘尽忘,唯记家中有片桑林,常帮母亲煮茧缫丝。”
苏漾立刻垂首作温顺状:“是…是,那煮茧的火候,奴最是拿手……”
“哦?”宋夫人眼皮微抬,“双宫茧几沸抽丝?单宫茧又当如何?”
苏漾僵住。她哪懂什么缫丝?满脑子只有博物馆文献里的“南宋纺织业生产力分析”……
“单宫茧水沸即抽,双宫茧需文火久熬——”柳婻靑突然截过话头,笑吟吟挽住母亲手臂,“母亲可是要考校女儿?苏娘子病中体弱,这些琐事改日再议吧?”她指尖在苏漾腕上轻轻一掐。
苏漾会意,立刻扶额摇晃:“哎呦…这头又晕了……”
宋夫人摆摆手,目光却锐利如针,在苏漾身上逡巡良久,终是淡淡道:“罢了。既如此,便好生将养。”她忽从腕上褪下一只羊脂玉镯,“小莲,带苏娘子去锦绣坊选几匹料子裁衣。既住柳府,总得有身像样行头。”
踏进锦绣坊的刹那,苏漾恍如跌入云霞堆。
十丈高的厅堂内,数百架织机如巨兽蹲伏。梭子飞窜似银鱼,绷紧的丝线在天光下流淌着蜜色、靛青、胭脂红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蚕茧的微腥与染料的草木清气。织娘们坐在机杼前,脚踩踏板如踏水车,手臂起落间,寸寸华锦在她们指下诞生。
“这是给宫里织的‘天水碧’!”小莲指着高处一匹烟雨朦胧的绸缎,“要采露水调色,十匹里才成一匹呢!”
苏漾正看得痴迷,忽听角落里传来啜泣。一个梳妇人髻的年轻织娘对着断线的织机抹泪,面前是半幅残锦——本该是亭亭荷花的图案,却因错了一梭,成了团污糟墨迹。
“哭什么!”工头婆子叉腰呵斥,“这云锦金线贵过你命!今日不补好,扣你三月工钱!”
苏漾挤上前细看,心头一亮。她曾在大学手工社学过织补!
“嬷嬷莫急。”她拿起竹拨子轻挑断线,“您看,这金线从背面第三综眼穿入,绕过断头打‘风尾结’,再引回正面……”她手指翻飞如蝶,残破处竟渐渐生出一枝遒劲荷梗,比原图更添风骨!
满坊寂静。工头婆子瞪圆了眼,织娘们纷纷围拢。
“神了!这补法从未见过!”
“娘子莫非是苏杭来的织神?”
喧闹中,无人留意坊外槐树下,一个摇着“铁口直断”布幡的算命先生正眯眼窥视。他脚边散落着啃剩的香蕉皮,道袍沾满油渍,活脱脱一个江湖混子。当目光扫过苏漾灵巧的手指时,他混浊的眼中却掠过一丝鹰隼般的精光。
“这位娘子好巧手。”柳婻靑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她不知何时到来,指尖拈起锦缎一角,摩挲着那枝新补的荷梗,唇边含笑,眸色却深不见底,“只是这补法……临安十八家锦绣坊,无一人知晓呢。”
苏漾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她强笑着打哈哈:“乡野土法罢了!我娘说,这叫…‘瞎猫撞上死耗子’!”
柳婻靑轻笑一声,忽从发间抽下那支素银簪子。在苏漾惊愕的目光中,她抬手折下头顶柳枝,三两下拧绕,竟将翠叶嵌进簪头银托!
“此院柳树乃曾祖手植,最是坚韧。”她将新成的柳叶簪插入苏漾鬓边,指尖拂过她额角未愈的伤疤,“既撞进我柳家,便安心住下。只是——”
她倾身靠近,温热的呼吸拂过苏漾耳畔,声音轻如叹息:
“明日上巳节,带你看场皮影戏。那戏文里的‘朝中鸱鸮叼心肝’……可比羊排膻味有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