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簪的凉意还贴在鬓边,苏漾已被小莲按在镜前描画。螺子黛扫过眉峰,胭脂膏晕染双颊,杏子红襦裙外罩了件柳婻靑新给的月白绣兰草半臂。镜中人短发被巧手绾进堆云髻,斜插那支银托碧柳簪,竟透出几分奇异的古韵。
“娘子这一打扮,倒像画里走出来的波斯胡姬!”小莲拍手笑,又往她腰间挂了个艾草香囊,“今日上巳节,戴柳驱邪,百病不侵!”
临安城已陷狂欢。西湖畔桃红柳绿,游人如织。郎君娘子们头戴柳圈,手提兰草,往曲水流觞处去。更有小贩扛着糖画、泥偶、彩纸风车在人潮里钻营,吆喝声混着孩童追打嬉闹,沸反盈天。
柳婻靑换了身鹅黄春衫,帷帽垂纱及肩,执一柄泥金芍药团扇。她将苏漾护在身侧,穿行于摩肩接踵的人流,低声指点:“瞧见金明池边那队锦衣郎君没?领头的紫袍胖子,便是新任盐铁副使赵大人。上月他府上寿宴,一道‘金齑玉鲙’用了三十尾太湖银鱼——抵得上城外百家半年嚼谷。”
苏漾顺着她目光看去,那赵大人正腆着肚子,用牙签剔牙缝里的肉丝,肥短手指上的翡翠扳指在阳光下绿得刺眼。
“那边画舫上抚琴的白衣娘子,是丰乐楼头牌清倌人。”柳婻靑扇尖轻转,“都说她‘冰清玉洁’,前日却有人瞧见她的金丝楠木琴匣里,塞满了户部王主事私授的盐引。”
琴音淙淙如流水,白衣佳人眉目低垂,一派出尘之姿。苏漾却觉那琴声里像掺了沙子,硌得耳朵疼。
皮影戏台搭在断桥残雪碑旁。白布幕后人影憧憧,锣鼓点子敲得震天响。演的是老段子《白蛇盗仙草》,白娘子水袖翩跹,法海禅杖生风。演到“水漫金山”时,白布上巨浪滔天,虾兵蟹将张牙舞爪,看客们喝彩如雷。
“好戏才开场呢。”柳婻靑忽然用团扇掩口,声音压得极低。
只见幕布光影倏变!金山寺宝相庄严的法海,忽地头戴展脚幞头,身穿绛紫官袍,手中禅杖化作一柄镶玉如意。那白娘子也褪去素衣,变作头戴毡帽、高鼻深目的胡商,捧着一盘金元宝谄笑跪献。
锣鼓声诡异地拖长了调子,一个捏着嗓子的旁白抑扬顿挫响起:
“哎——呀呀!紫袍鸱鸮坐金山,如意柄上血未干!胡商捧来西域宝,买得江南万顷——盐!”
最后一句唱腔陡然拔高,如刀刮铁锅。幕布上,“法海”大笑着接过金盘,如意一挥,滚滚浪涛竟化作流民尸首,顺水漂下!
满场死寂。一个正啃糖葫芦的孩童吓得“哇”一声哭出来。
“混账东西!”盐铁副使赵大人猛地踹翻条凳,脸上的肥肉气得直抖,“给本官拿下这诽谤朝臣的逆贼!”
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扑向后台。幕布后顿时鸡飞狗跳,皮影人噼里啪啦摔了一地。班主被揪着发髻拖出来,哭喊饶命:“大人明鉴!这新戏文是昨儿个花十文钱,从一个戴帷帽的郎君手里买的!小的不识字啊!”
苏漾心提到嗓子眼,却见柳婻靑气定神闲,从袖中摸出把松子,慢条斯理地嗑。
“叮铃……叮铃铃……”一串清越铃音忽从人群后响起。
十几个总角小童手牵着手,蹦跳着挤进场中。他们头戴柳枝圈,腕系五彩丝,边跳边唱起一支崭新童谣:
“铜铃铛,响叮当,柳枝儿摇摇过端阳~金山寺里和尚笑,原是松鼠偷蜜糖!”
稚嫩的歌声驱散了肃杀。看客们哄堂大笑:
“我说呢!法海变贪官?定是那演鼠精的窜错场啦!”
“松鼠偷蜜糖?倒应景!赵大人府上厨子的蜜渍果子可是一绝!”
赵大人脸色青红交加,众目睽睽下发作不得,只得恨恨踹了班主一脚:“滚!再让本官听见胡吣,拔了你的舌头!”
家丁悻悻退下。柳婻靑指尖一弹,松子壳划出道弧线,精准落进三丈外的果皮筐。她冲领唱的小童遥遥颔首——那孩子狡黠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龈。
“娘子这‘松鼠救场’,妙啊。”苏漾凑近低语。
柳婻靑团扇轻摇:“比不得苏娘子‘百结如意扣’精妙。”她忽指向远处人堆,“瞧,昨日锦绣坊外算命的先生,今日倒卖起西域胡饼了。”
苏漾望去,那油腻腻的算命摊果然变成了胡饼炉子。算命先生——如今的胡饼贩子——正点头哈腰给客人包饼,道袍下摆沾满芝麻。只是递饼时,他袖口微抖,一星油光锃亮的黑羽飘落,转眼被路人踩入泥中。
暮色四合,画舫灯笼次第亮起,倒映在碎金般的湖面上。柳婻靑租了艘小舟,亲自执桨,载着苏漾荡向里西湖。
“白日那童谣,娘子从何处得来?”苏漾终是按捺不住。
桨叶拨开浮萍,搅碎一池星月。柳婻靑的声音混在水声里:“三文钱一支,桥洞底下童丐手里买的。临安城的阴沟暗角里,这种‘蜜糖’要多少有多少。”她停桨,任小舟随波轻晃,“就像娘子袖中那‘稀罕物’。”
苏漾一惊,下意识捂住左手袖袋——里面藏着半管防晒霜,金属管身在暗处泛着冷光。
“小莲替你更衣时瞧见了。”柳婻靑轻笑,“说是沉甸甸、凉飕飕的银管子,雕花奇巧,旋开还有股子药香。”她俯身逼近,帷帽垂纱拂过苏漾鼻尖,“苏娘子家乡……专产这些稀罕物?”
湖风骤急,吹得柳枝狂舞。苏漾正绞尽脑汁想搪塞,忽听“噗通”一声巨响!
岸边传来惊呼:“有人落水了!快救人!”
只见方才卖胡饼的算命先生正在水里扑腾,油腻的头发糊了满脸,怀里还死死抱着半袋芝麻。更滑稽的是,他脚上竟滑稽地粘着几片黄澄澄的香蕉皮!
“定是踩了自家乱丢的果皮!”船娘撑篙大笑,“活该!”
众人哄笑间,算命先生已被捞起。他瘫在岸上吐水,狼狈如落汤鸡,唯有眼神阴鸷如夜枭,死死钉在柳婻靑的小舟上。
柳婻靑却恍若未见,只将桨往苏漾手中一塞:“坐稳了。”
小舟猛地调头,如离弦之箭冲向水波深处。夜风掀起柳婻靑的帷帽垂纱,露出她唇角一抹冷峭的弧度:
“带你去个地方——见见‘蜜糖’的蜂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