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如离弦之箭，劈开西湖碎金般的暮色，将岸边的哄笑与算命先生阴鸷的目光远远抛下。柳婻青桨下生风，鹅黄春衫在晚风中猎猎作响，帷帽垂纱拂过苏漾惊魂未定的脸颊。

“那…那‘蜂巢’在哪？”苏漾攥紧船舷，指尖冰凉，方才落水者脚上的香蕉皮和算命先生最后的眼神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嘘——”柳婻青桨势一缓，小舟灵巧地拐入一条狭窄的水巷。两岸是低矮的临水木屋，晾晒的破旧衣物像褪色的旗帜，空气中弥漫着鱼腥、炊烟和隐约的霉味。繁华的西湖被高耸的屋脊彻底隔绝，这里仿佛是临安锦绣华服下另一层黯淡的皮肤。

“下城河，临安的影子。”柳婻青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水巷特有的回音，“白日的蜜糖再甜，酿它的蜂子，也总在暗处筑巢。”

小舟在一座石拱桥的阴影里悄然停泊。桥洞深且阔，成了天然的避风港。一股混合着食物馊败、污水和廉价劣质熏香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苏漾看到几个蜷缩在破草席上的小小身影。

三个孩子。最大的女孩约莫七八岁，枯黄的头发用草茎胡乱扎着，正对着一个散发着刺鼻酸腐味的破木桶使劲咽口水。桶里是些辨不出原貌的泔水残渣，几只绿头苍蝇嗡嗡地盘旋。她身后护着两个更小的孩子，一个流着鼻涕，吮着脏兮兮的手指，另一个则睁着空洞的大眼睛，茫然地望着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临安城的极致繁华在此刻碎成了齑粉，沉甸甸地压在苏漾心头。她喉咙发紧，腰间艾草香囊的清新气息在此刻显得如此讽刺。

“喂！小孩儿！”苏漾尽量放柔声音，蹲下身，学着柳婻青的样子靠近。

三个孩子像受惊的鼷鼠，猛地缩成一团，挤进桥洞更深的阴影里。最大的女孩——莺儿——立刻张开瘦弱的双臂，将弟妹死死护在身后，那双本该清澈的眸子里，充满了超越年龄的警惕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苏漾手忙脚乱地去摸柳婻青给的钱袋，掏出一把铜钱：“拿着，去买点干净的吃食……”

莺儿没动，眼神里的戒备反而更浓了，甚至带着一丝恐惧。苏漾瞬间明白了，在这鱼龙混杂的底层，几个铜钱对这几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孩子来说，无异于催命符。

怎么办？现代灵魂飞速运转。她猛地想起早上出门前顺手塞进杏子红襦裙暗袋里的几颗东西——哄柳府小丫鬟剩下的水果硬糖！花花绿绿的玻璃纸在昏暗的桥洞里，竟折射出一点微弱却奇异的光。

“看！糖！”苏漾努力挤出最灿烂的笑容，剥开一颗亮晶晶的橘子味硬糖，小心翼翼地递到最小的孩子——豆芽面前。那孩子眼睛瞬间亮了，像两颗蒙尘的星星骤然被点亮，怯生生地伸出乌黑的小手，指尖刚碰到冰凉的糖纸，又像被烫到似的飞快缩回，怯怯地看向姐姐莺儿。

莺儿犹豫着，看看苏漾（至少她认为是）真诚的眼睛，又看看豆芽和小石头渴望的眼神，终于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糖果入口，豆芽脏兮兮的小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纯粹到令人心碎的笑容，满足地眯起了眼。小石头和莺儿也分到了糖，小心翼翼地含在嘴里，贪婪地吮吸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却足以点亮整个灰暗世界的甜。廉价却真实的果香在馊水桶的酸腐气中顽强地弥漫开来。

“姐姐，好甜！”豆芽含糊不清地说，大眼睛弯成了月牙。

苏漾心里酸涩与暖意猛烈交织，这反差太刺痛了。她索性在孩子们旁边不远处的干草上坐下。“你们叫什么呀？家在哪？”

“我叫莺儿，”最大的女孩小声说，指了指旁边，“这是小石头，这是豆芽。”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没家了…桥洞就是家。”

苏漾鼻子一酸。她笨拙地转移话题，想驱散这沉重的气氛：“那…你们会唱歌吗？姐姐喜欢听歌。”她想起柳婻青收集童谣的手段。

莺儿眼睛亮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快乐的事，但随即又暗淡下去，警惕地左右张望：“会…会一点。有些歌…不让唱了。”她压低了声音，仿佛黑暗中有无形的耳朵在监听。

“不怕不怕，小声唱给姐姐听？”苏漾鼓励道，又递过去一颗糖。

莺儿犹豫片刻，看了看糖果，又看了看弟妹，终于轻轻哼起一个调子，声音细细的，带着试探：“…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是再普通不过的摇篮曲。哼着哼着，在糖果的甜味和苏漾温和目光的鼓励下，她的声音渐渐放开，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倾诉欲。她开始哼另一首曲子，调子更欢快跳跃些，歌词却有些模糊不清，只隐约捕捉到“北风”、“蹄声”、“金铃铛”几个词，旋律竟与白日里孩子们唱的“松鼠偷蜜糖”有几分相似！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不协调的、带着夸张市侩腔调的声音像破锣般敲碎了这短暂的温情：

“哎呀呀！这位小娘子眉清目秀，骨骼清奇啊！来来来，让老神仙给你摸个骨，包你觅得乘龙快婿，一生富贵无忧！”

苏漾吓一跳，猛地回头。桥洞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穿着油腻腻八卦袍、粘着两撇滑稽八字胡的算命先生！他一手举着画着歪扭阴阳鱼的破幡子，一手托着个黄铜罗盘，正眯着三角眼，一脸“高深莫测”地打量着苏漾和孩子们。正是白天卖胡饼那个！他身上的芝麻味混合着水巷的腥气，令人作呕。

莺儿的歌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小脸瞬间煞白如纸，猛地扑过去捂住豆芽的嘴，惊恐万分地盯着算命先生，浑身抖得像风中的残柳。

苏漾皱紧眉头，这“老神仙”的眼神让她极度不适，那目光看似在看她，余光却像毒蛇的信子，反复舔舐着莺儿和孩子们，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审视。她霍地站起身，挡在孩子们前面，语气生硬如铁：“滚开！谁要你算！”

算命先生嘿嘿一笑，不退反进，油腻的袍袖几乎扫到苏漾的裙摆：“小娘子莫要不信命数哇！看你印堂隐有青气，恐是冲撞了阴煞，近日必有血光之灾啊！”他一边煞有介事地拨弄罗盘，发出嗡嗡的轻响，眼珠子却骨碌碌乱转，死死盯住莺儿刚才藏东西的角落。

苏漾被他神神叨叨又明显不怀好意的纠缠彻底激怒，正要发作，莺儿那首未唱完的、带着“北风”“蹄声”的禁曲片段猛地撞进脑海！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南宋临安的词，如同压抑许久的惊雷，在她被烦躁和恐惧支配的舌尖轰然炸开！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股被逼到绝境的愤怒和现代人的口无遮拦：

“什么血光之灾！我看你是招摇撞骗！再啰嗦，小心‘蒙古铁骑’踏平你这身油腻皮囊！”

“蒙古铁骑”四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瞬间刺破了桥洞里勉强维持的平静！

算命先生脸上那副油滑的、故作高深的笑容瞬间冻僵、碎裂！那两撇滑稽的胡子剧烈地抖动着，眯缝的三角眼里骤然爆射出鹰隼般锐利、阴冷、毫无人性的寒光！莺儿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惊叫，死死抱住了弟弟妹妹，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桥洞里廉价水果糖的甜香，瞬间被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杀意彻底吞噬。

完了！苏漾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冷汗瞬间浸透了杏子红襦裙的后背！这该死的嘴！这要命的现代词！她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连根拔掉！

“哦？”算命先生的声音完全变了，不再是油滑的市侩腔，而是低沉、冰冷，带着金属刮擦般的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石板上，“姑娘…还知晓‘蒙古铁骑’？真是…见多识广啊。”他握着罗盘的手腕极其轻微地一翻，宽大的油腻袖袍下，一道冷硬的弧光顶住了苏漾的腰侧！

冰冷的金属触感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苏漾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是匕首！绝对是匕首！她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胸膛。她这才看清，那破旧幡子的边缘，用几乎与脏污布面同色的墨线，绣着一只极小的、展翅欲飞的——乌鸦！

黑鸦卫！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脏！白天踩香蕉皮的算命先生！他根本不是小丑！他是真的！是来监视柳府、监视她这个“失忆孤女”的毒蛇！而自己，愚蠢地把致命的把柄送到了他刀口下！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大脑疯狂运转：装疯？卖傻？说胡话？无数借口闪过，却都苍白得可笑。黑鸦卫那淬毒般冰冷的眼神告诉她，任何辩解都是徒劳。

就在这千钧一发、空气都凝固成冰的时刻——

桥洞外，下城河狭窄的主水道上，猛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和船板碎裂的刺耳声音！紧接着是船夫变了调的哭嚎和人群惊恐的尖叫！

“我的船！天杀的！撞礁了！”
“快救人啊！有孩子落水了！”
“哈哈哈！快看那算命的船！”

这突如其来的、近在咫尺的巨大混乱仿佛一道撕破黑暗的闪电！算命先生（黑鸦卫）那锁定猎物的冰冷眼神被这巨大声响猛地牵扯开一丝缝隙！顶在苏漾腰间的致命硬物也因他瞬间的分神而微微一松！

生死一线！

苏漾几乎是凭着野兽般的求生本能，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一撞！同时右手狠狠抓向对方持械的手腕！黑鸦卫猝不及防，被她撞得一个趔趄，手腕吃痛！苏漾看都没看，一把拉起离她最近的莺儿，嘶声裂肺地大喊：“跑！带他们跑！”

三个孩子如同受惊的幼兽，爆发出惊人的速度，跟着苏漾没命地冲出桥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