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城河上一片狼藉。一艘运粪的狭长“倒头船”不知为何失控，狠狠撞上了算命先生停泊在桥洞阴影里的小舢板！舢板被拦腰撞碎，污秽不堪的粪水混合着碎裂的木板、算命摊的破烂家当（包括那个油腻的罗盘和半袋芝麻）瞬间倾泻入水，恶臭冲天！算命先生（黑鸦卫）那身标志性的油腻道袍，此刻沾满了黄褐色的污秽，假胡子掉了一半，露出底下光溜溜的下巴，他正狼狈地在污水中扑腾挣扎，试图抓住漂浮的木板，引起岸边围观苦力船夫们放肆的哄笑。
“哈！报应！叫你装神弄鬼坑蒙拐骗！”
“踩狗屎运？不，是踩粪运！哈哈！”
“啧啧，这味儿，真够地道的！”
苏漾顾不上看这出荒诞至极的“粪海畅游”，拉着孩子们在狭窄、湿滑的河岸边奋力奔跑。她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地狱般的地方！离那个黑鸦卫越远越好！耳边全是自己粗重的喘息、孩子们惊恐的呜咽，以及身后水声中传来的、那黑鸦卫愤怒到极致的、模糊不清的咒骂。
然而，就在她们即将冲出水边人群的包围，拐进一条相对僻静小巷的刹那——
“贱婢休走！黑鸦卫拿人！”一声尖锐刺耳、饱含怨毒与杀意的厉喝，如同淬毒的响箭，穿透了所有的哄笑、咒骂和水声，狠狠钉入苏漾的耳膜！
是那个算命先生！他终于从粪水中爬上了岸，浑身滴淌着恶臭的污秽，脸上是狰狞扭曲的杀意，手中赫然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小的手弩！他无视满身的肮脏和围观者的指指点点，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死死指向苏漾的方向，厉声咆哮！
“黑鸦卫！”这个名字仿佛带着瘟疫般的恐怖魔力，刚才还在哄笑的人群顿时像被滚水浇过的蚁群，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推搡着四散奔逃！狭窄的河岸瞬间陷入彻底的混乱！
混乱中，苏漾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侧面撞来！她惊呼一声，不受控制地撞向旁边一个堆满竹筐的杂货摊！“哗啦啦！”竹筐倾倒，里面的咸鱼干、霉豆子、破渔网劈头盖脸砸了她一身！腥臭刺鼻！莺儿为了保护紧紧抓着她衣角的小石头和豆芽，被混乱冲撞的人群挤得和苏漾分开了几步。
“莺儿！”苏漾奋力拨开脸上的咸鱼干，焦急地嘶喊。
莺儿小小的身体在混乱的人潮中如同怒涛中的一片柳叶，但她死死攥着弟妹的手，眼神惊恐却坚定。她看到了那个浑身恶臭、面目狰狞、正分开奔逃人群如同劈开波浪般冲过来的黑鸦卫，也看到了苏漾焦急万分的脸。小女孩眼中闪过一丝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近乎悲壮的决绝亮光。她猛地将一直紧紧揣在怀里、用破麻布层层包裹的一样东西塞给了旁边一个吓傻了的、卖草鞋的老汉，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阿公！帮莺儿收好！是蜜糖！”然后，她毫不犹豫地，将小石头和豆芽往旁边一条堆满垃圾、相对隐蔽的岔道里狠狠一推：“小石头！带豆芽跑！钻狗洞！别回头！”
喊完，莺儿竟转过身，瘦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朝着与弟妹相反的方向，朝着那个浑身恶臭、杀气腾腾冲来的黑鸦卫，用她稚嫩却尖锐到撕裂空气的声音，唱起了歌！不是之前的摇篮曲片段，而是那首旋律欢快、此刻却充满了绝望控诉意味的完整童谣！正是白日里柳婻青“买”来的那首！
“西湖水，亮晶晶！埋下金车马，公主笑盈盈！北风那个吹呀，吹得船儿摇！大船底儿——漏——！”
“漏”字唱得又高又亮，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凄厉，在混乱、恶臭、惊恐弥漫的河岸上空炸响！如同投向死水的一颗惊雷！
“小贱种！找死！”黑鸦卫被这直白的、充满反叛意味的童谣彻底激怒，眼中凶光暴涨，杀意沸腾！他竟在奔跑中，毫不犹豫地抬起了手弩！
“咻——！”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牙根发酸的破空锐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莺儿那尖锐高昂、充满控诉的歌声，像被凭空掐断的琴弦，戛然而止。
她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狂风骤然折下的嫩柳枝，软软地向后倒去。她胸口那件本就破旧不堪的灰色小褂上，迅速洇开一朵刺目惊心的、不断疯狂扩大的暗红色血花！鲜血汩汩涌出，浸透了破麻布，染红了身下污浊的泥地。
被她推开的卖草鞋老汉吓得魂飞魄散，怀中那本用破麻布包裹、沾着油渍、糖渍和此刻新鲜血迹的薄薄册子脱手飞出！布包散开，发黄脆弱的纸页如同被惊散的、染血的白蝶，在混乱、恶臭的空气中绝望地翻飞、飘零。其中一页打着旋儿，恰好落在刚从咸鱼堆里挣扎爬起的苏漾脚边。上面是莺儿歪歪扭扭、却极其认真抄写的字迹，正是那首童谣的最后一句，墨迹被溅落的血滴晕染开：
“…大船底儿漏。”
而在漫天飘散、缓缓坠落的染血纸页间，一张沾着泥污和暗红血点的、画着简笔小鸟图案的彩色玻璃糖纸，在最后一丝残存的暮光下，折射出最后一点微弱而绝望、如同泪滴般的光泽。
混乱的河岸，奔逃的人群，恶臭的粪水，狰狞的黑鸦卫，散落的《莺啼集》书页，倒在血泊中的莺儿，刺目的鲜血，还有那句如同泣血诅咒般烙印在纸上的童谣……这一切，构成了一幅荒诞、血腥、冰冷刺骨到令人窒息的末日图景。苏漾呆呆地站在原地，头上挂着咸鱼干，脸上沾着污泥和豆渣，像个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滑稽小丑，浑身冰冷，血液倒流，如坠万丈冰窟。
在她身后不远处，一座临河而建、略显破败的二层茶肆木窗后，宋夫人正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香茗，静静地看着楼下发生的一切。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的冰裂纹瓷杯壁，袖口处，一截用银线精致绣着柳府特有“缠枝莲”纹样的内衬，在窗棂透出的昏黄灯光下，泛着冰冷而隐秘的光泽。
黑鸦卫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点，看都没看地上渐渐冰冷的莺儿，那双毒蛇般的眼睛越过混乱，死死锁定呆若木鸡的苏漾，嘴角咧开一个残忍而狰狞的弧度。他再次举起手弩，嘶哑的声音如同地狱的丧钟，响彻混乱的河岸：
“妖女苏漾，勾结贱民，散布妖言，谋逆作乱！黑鸦卫听令——格杀勿论！”
冰冷的弩箭，在暮色与初升的惨淡月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对准了苏漾的心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