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弩箭尖在暮色与初升的惨淡月光下,凝聚着一点死亡的寒星,死死锁定苏漾的心脏。黑鸦卫(算命先生)那张沾满粪污和莺儿鲜血的脸上,狞笑扭曲,扣着悬刀的手指只需轻轻一动——
“嗡——!”
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奇异嗡鸣,毫无征兆地在恶臭弥漫的河岸上空炸响!
不是弓弦震动,更像是某种巨大乐器被蛮力拨动的声音。声音来自黑鸦卫头顶斜上方,那座横跨下城河、饱经风霜的石拱桥!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怪响惊得动作一滞,连杀意沸腾的黑鸦卫也下意识地抬眼瞥去。
就在这一瞬!
“哗啦——!!!”
一大片粘稠、滑腻、散发着浓烈鱼腥气的墨绿色东西,如同天降怪雨,精准无比地从桥洞阴影里倾泻而下,兜头盖脸浇了黑鸦卫一身!那东西湿滑无比,挂了他满头满脸,糊住了眼睛,塞住了鼻孔,甚至有几条还在他油腻的头发和肩膀上疯狂扭动!
是活蹦乱跳、粘液丰富的青皮大泥鳅!足足一桶!
“呃啊——!”黑鸦卫的狞笑瞬间变成惊恐的怪叫。泥鳅冰冷滑腻的触感和浓烈的腥气让他瞬间窒息,本能地挥舞手臂想把脸上的东西扒拉掉,哪里还顾得上瞄准?那致命的弩箭“嗖”地一声歪斜射出,擦着苏漾的鬓角飞过,深深钉入她身后的烂泥地里!
苏漾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看!金佛显灵啦!”一个尖利到破音的童嗓在桥头石栏后突兀响起。
只见一个穿着打满补丁、明显不合身男装的小小身影(正是之前被推走的小石头!)正扒着桥栏,指着黑鸦卫的方向,激动得小脸通红,用尽全身力气嘶喊:“金佛发怒啦!降下神鱼惩罚恶人啦!大家快看啊!”
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在短暂的死寂后,如同点燃了炸药桶!
原本惊恐奔逃的人群、看热闹的船夫、附近闻声开窗的住户……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那个被泥鳅“洗礼”、手舞足蹈、状若疯癫的黑鸦卫身上。
“神…神鱼?”
“金佛显灵?在哪?”
“哎哟!你们看他身上!那泥鳅在他官袍上钻呢!”
“金光!我好像看到金光了!就在那桥洞里!”
人群的恐惧瞬间被猎奇和某种狂热的迷信取代。不知是谁带的头,竟有人朝着拱桥方向颤巍巍地跪了下去!
“天降神罚啊!”
“恶有恶报!金佛开眼啦!”
“快拜!快拜金佛!”
混乱的场面发生了荒诞至极的逆转!黑鸦卫从令人恐惧的索命恶鬼,瞬间变成了被“神佛”当众惩罚的滑稽小丑!他越是气急败坏地想扯掉身上的泥鳅,那些滑不留手的东西就越是往他衣襟里、袖筒里钻,引得人群指指点点,哄笑和惊呼此起彼伏。
“混账!哪来的金佛!是妖人作祟!”黑鸦卫气得七窍生烟,抹开糊住眼睛的泥鳅粘液,声嘶力竭地咆哮,“黑鸦卫办…”
他“案”字还没出口,异变再生!
“嗖——啪!”
一团黑影带着风声,从拱桥的另一侧阴影里闪电般飞出,不偏不倚,正正砸在黑鸦卫因咆哮而大张的嘴里!
那东西软中带硬,弹性十足,入口瞬间爆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土腥和发酵甜香的怪异味道!
是一个裹满了河底烂泥的、半熟不熟的烂地瓜!
“呃…呕!”黑鸦卫猝不及防,被塞了满嘴烂泥地瓜,恶心得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弯腰剧烈干呕,再也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金佛赐福!恶人食泥!消灾解厄啊!”小石头在桥头喊得更起劲了,还手舞足蹈,仿佛真在传达神佛旨意。人群的喧哗和跪拜更加热烈,彻底淹没了黑鸦卫的挣扎。
趁着这千载难逢、荒诞到极致的混乱,一只冰凉却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苏漾几乎僵硬的胳膊!
是柳婻青!
她不知何时已悄然靠近,鹅黄春衫的袖口沾了些许泥点,帷帽垂纱在混乱的气流中微微拂动,遮住了大半面容,唯有一双眸子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冷静得可怕。
“走!”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拉着苏漾转身就冲入旁边一条堆满破渔网和废弃木桶的狭窄岔道。
苏漾如同提线木偶,被柳婻青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垃圾和泥泞中狂奔。身后是震天的喧哗、对“金佛”的狂热呼喊、以及黑鸦卫被泥鳅和烂地瓜折磨发出的愤怒而狼狈的呜咽干呕声。
这极致的生死危机与荒诞闹剧的切换,让苏漾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地跟随。直到两人七拐八绕,冲进一条散发着霉味和尿臊气的死胡同,柳婻青才猛地停下,背靠冰冷的砖墙,微微喘息。
“刚…刚才…”苏漾惊魂未定,语无伦次,“泥鳅…地瓜…小石头他…”
“噤声!”柳婻青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帷帽纱下),侧耳倾听片刻。死胡同外,远处人群的喧闹声和黑鸦卫模糊的咆哮仍在继续,但追兵似乎被那场荒诞的“神迹”暂时拖住了。
她这才稍稍放松紧绷的肩线,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她迅速扫视苏漾,确认她除了狼狈(头上挂着咸鱼干,脸上污泥混着豆渣)并无明显外伤,目光最后落在苏漾空空如也的鬓边。
“你的簪子呢?”柳婻青的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
苏漾下意识摸向鬓边,那里只余被粗暴扯乱的头发的触感。那支柳叶银簪…在混乱中不知何时遗落了!可能是撞翻咸鱼摊时,也可能是被柳婻青拉着狂奔时…她心中一紧,那是柳婻青赠予的信物,象征着接纳与情谊之始!
“我…我弄丢了…”苏漾的声音带着懊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柳婻青沉默了一瞬。昏暗的光线下,帷帽垂纱遮挡,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周身的气息似乎更冷冽了几分。
“无妨。”最终,她只吐出两个听不出喜怒的字。随即,她动作利落地解下自己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清丽却凝霜的脸。她将帷帽塞进旁边一个半塌的破箩筐下藏好,又迅速脱下那件显眼的鹅黄春衫外袍,露出里面一身深青色的窄袖粗布襦裙——竟是一身普通民妇的装扮!
“穿上这个。”柳婻青将外袍团了团,也塞进箩筐深处,又从怀里(不知何时准备的)摸出两顶灰扑扑、边缘磨损的宽檐大斗笠和两块半旧的粗布头巾。她自己利落地将长发挽成一个最简单的圆髻,用头巾包住大半张脸,再戴上斗笠,瞬间从清贵闺秀变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市井妇人。
苏漾赶紧依样画葫芦,用头巾包住自己显眼的短发,戴上斗笠,压低帽檐。
“听着,”柳婻青的声音隔着粗布头巾,显得有些沉闷,却字字清晰,“黑鸦卫不会善罢甘休。临安城暂时不能待了。我带你出城。”
“出城?去哪?”苏漾的心又提了起来。
“去一个…能暂时避开这些‘乌鸦’的地方。”柳婻青的眼神透过斗笠的阴影,望向死胡同外那片被混乱和暮色笼罩的天地,“也是‘蜜糖’真正酿造的源头。抓紧我。”
她再次拉起苏漾的手,这一次,动作不再像刚才逃命时那般急促,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两人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灰影,悄无声息地溜出死胡同,贴着墙根阴影,向着与喧闹河岸相反的方向,快速潜行。
而在她们身后,那座拱桥之上,小石头早已不见踪影。只有那滩散发着腥气的泥鳅、半个踩烂的烂地瓜,以及黑鸦卫气急败坏、指挥着几个刚刚闻讯赶来的同样穿着便装但眼神凶狠的手下(黑鸦卫同伙)在人群中粗暴搜查的怒吼声,还在河岸上空回荡。
更远处,那座临河茶肆的二楼窗口,宋夫人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她手中的茶杯已经放下,指尖正轻轻捻动着袖口内侧那精致冰冷的银线“缠枝莲”纹样,目光幽深地追随着那两个消失在重重屋脊阴影下的灰暗身影。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难以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旋即又恢复成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夜风带着河水的湿气和未散尽的恶臭,卷起一张沾着泥污和暗红血点的彩色玻璃糖纸,打着旋儿,轻轻贴在了茶肆窗棂上,那画着的简笔小鸟,在灯影下,如同一个无声的、染血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