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的夜色如同一块浸透了劣质墨汁的绒布,沉重地覆盖下来。柳婻青拉着苏漾,两个裹在灰扑扑斗笠和粗布头巾里的身影,紧贴着潮湿冰冷的墙根,在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后巷里快速穿行。远处河岸方向隐约传来的喧嚣和黑鸦卫气急败坏的咆哮,被层层叠叠的屋宇过滤,只剩下模糊而令人心悸的背景噪音。
苏漾的心脏还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巷子里垃圾和夜露的混合气味。她死死攥着柳婻青的手,仿佛那是唯一能将她从这荒诞又恐怖的漩涡中拉出的浮木。鹅黄春衫、柳叶银簪、西湖泛舟、上巳诗宴……那些属于“柳府贵客苏娘子”的短暂欢愉,如同隔世的幻梦,被莺儿胸口的血花和满嘴烂泥的黑鸦卫彻底击碎。她现在只是一个亡命徒,一个被朝廷鹰犬追杀的“妖女”。
“我们…真的能出城吗?”苏漾的声音在粗布头巾下闷闷的,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柳婻青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斗笠的宽檐在她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东水门戌时三刻落钥,辰时初开。此刻离落钥还有大半个时辰。黑鸦卫吃了这么大一个‘神佛’的亏,定会加紧盘查城门要道。”她的声音冷静得像在分析账目,“硬闯是下策。先去最热闹处,灯下黑。”
“热闹处?”苏漾一愣。
“勾栏瓦舍,夜市正酣。”柳婻青言简意赅,拉着她拐过一个堆满破陶罐的墙角,前方豁然开朗——正是临安城西最负盛名的夜市之一,丰乐街!
与下城河畔的破败阴暗截然不同,这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串串灯笼如星河垂落,映照着鳞次栉比的摊位:吹糖人的老翁鼓起腮帮,晶莹剔透的糖凤凰在火光下展翅欲飞;卖胡饼的炉火熊熊,芝麻与面香霸道地钻进鼻腔;杂耍艺人赤着上身,吞吐火焰引来阵阵喝彩;更有浓妆艳抹的娘子倚在勾栏门口,娇声招揽着恩客……空气里弥漫着食物、脂粉、汗水和喧嚣混合而成的、独属于临安夜市的浓烈气息。
这极致的繁华与她们刚刚经历的生死一线、污秽血腥形成无比荒诞的对比,冲击得苏漾头晕目眩。
“低头,看路,别乱瞧。”柳婻青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迅速调整姿态,微微佝偻着背,像个操劳了一天的普通妇人,拉着“妹妹”苏漾,自然地汇入摩肩接踵的人流。
苏漾学着她的样子,尽量放松紧绷的肩膀,眼睛只盯着脚下坑洼的石板路。然而,现代灵魂对古代夜市的巨大好奇还是让她忍不住用余光偷瞄。这一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前方不远处一个卖胭脂水粉的摊位旁,一个熟悉得让她血液都要冻结的身影正背对着她们,假装挑选着香囊——油腻腻的八卦袍虽然换成了深灰色的不起眼短打,但那略显僵硬的站姿,那微微侧头、如同毒蛇般扫视人群的眼神……正是那个阴魂不散的黑鸦卫!他脸上似乎还残留着没擦干净的泥鳅粘液和烂地瓜的痕迹,在灯火下泛着诡异的光。
他果然追来了!而且这么快就换了伪装!
苏漾的手瞬间冰凉,下意识地抓紧了柳婻青。柳婻青显然也看到了,她脚步没有丝毫慌乱,反而更自然地带着苏漾往旁边一个围满了人的杂耍摊子挤去。那摊主正表演“胸口碎大石”,一个彪形大汉躺在钉板上,另一个抡起巨大的石锤,作势欲砸,引得围观者阵阵惊呼,正好挡住了黑鸦卫扫视过来的视线。
“别停,穿过去。”柳婻青低语,拉着苏漾灵巧地从人群缝隙中钻过。
就在她们即将穿过杂耍摊人墙的瞬间,前方勾栏瓦舍外围的阴影里,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执和女子的哭喊!
“放开我!求求您!大爷饶命啊!”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凄厉地响起。
“装什么清高!爷看上你是你的福气!给脸不要脸!”一个流里流气、带着醉意的男声嚣张地叫骂着。
苏漾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油头粉面、穿着锦缎长衫的纨绔子弟(钱衙内),正带着两个歪瓜裂枣的恶奴,拉扯着一个抱着破旧月琴、衣衫洗得发白的年轻女子(芸娘)。芸娘头发散乱,脸上带着清晰的巴掌印,怀里的月琴弦都断了一根,正死死抱着琴,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挣扎哭求。周围虽有行人侧目,却无人敢上前。
那黑鸦卫也被这动静吸引了注意力,锐利的目光立刻投向骚乱中心,在芸娘和钱衙内脸上来回扫视,似乎在评估这突发状况与他的目标有无关联。
柳婻青的脚步猛地一顿。苏漾感觉到她握着自己的手瞬间收紧,指节微微发白。斗笠的阴影下,苏漾看不清柳婻青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周身骤然迸发出的、压抑不住的冰冷怒意。这怒意并非针对黑鸦卫,而是直指那个当街欺辱弱女的纨绔!
“姐姐…”苏漾刚想提醒她黑鸦卫就在附近,别节外生枝。
柳婻青却已做出了决定。她飞快地扫了一眼旁边那个生意火爆的鱼摊——摊主正吆喝着,脚下木盆里养着半盆活蹦乱跳、滑不溜手的青皮大泥鳅!旁边还有一桶刚刮下来的、腥气冲天的鱼鳞鱼内脏!
一个荒诞到极点却又无比契合当下混乱的计划瞬间在柳婻青脑中成型。
“呆着别动。”她飞快地对苏漾丢下一句,松开手,如同一条融入水中的鱼,悄无声息地挤到了鱼摊旁边。
就在钱衙内淫笑着,伸手要去摸芸娘的脸,而黑鸦卫的注意力也被这出“强抢民女”戏码牢牢吸引的刹那——
“哎呀!我的桶!”柳婻青故意捏着嗓子,发出一声惊慌失措的妇人尖叫,同时脚下“一个不稳”,肩膀“恰好”撞翻了鱼摊旁边那桶腥臭无比的鱼鳞鱼内脏!
“哗啦——!!!”
粘稠滑腻、散发着浓烈腥臭的混合物,如同开了闸的污水,精准无比地朝着钱衙内和他的两个恶奴泼溅而去!大部分都淋在了钱衙内那身价值不菲的锦缎长衫上!
“嗷——!!!”钱衙内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滑腻的内脏挂了他满身,腥臭的鱼鳞糊了他一脸,甚至有几片还粘在了他张大的嘴巴里!他恶心得当场弯腰狂呕起来,哪里还有半分调戏良家的威风?两个恶奴也被溅了一身,手忙脚乱地想去扶主子,又被主子身上的秽物恶心得缩手缩脚,狼狈不堪!
这突如其来的“生化袭击”效果拔群!围观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哄笑和惊呼!
“哈哈哈!活该!”
“报应!叫你欺负人!”
“快看!钱衙内变臭鱼啦!”
混乱瞬间升级!人群推搡着看热闹,被腥臭熏到的人纷纷后退,场面一片混乱。
芸娘被这变故惊呆了,抱着破月琴愣在原地。
“姑娘!还不快跑!”柳婻青压低斗笠,混杂在混乱的人群中,用只有芸娘能听到的音量低喝一声。
芸娘如梦初醒,感激地看了一眼那灰扑扑的斗笠身影,抱着月琴,像只受惊的小鹿,转身就钻进了旁边一条更黑的小巷!
而此刻,那个黑鸦卫的注意力完全被这荒诞的一幕吸引了!他看到钱衙内被泼了一身污秽的惨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或许纯粹是幸灾乐祸),但随即,他毒蛇般的目光立刻开始扫视混乱的人群,寻找刚才那个“失手”撞翻桶的妇人!
柳婻青早已料到此招。泼完秽物,她立刻矮身,借着人群的掩护,像泥鳅一样滑回了苏漾身边。
“走!”她拉起苏漾的手,没有走向芸娘逃跑的小巷,反而逆着人流,朝着灯火最盛、人最多的勾栏瓦舍主入口挤去!
“那…那个卖唱女…”苏漾一边跟着跑,一边忍不住回头看。
“她自有去处。”柳婻青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决断,“我们自身难保。黑鸦卫很快会反应过来!”
果然,身后传来了黑鸦卫(短打汉子)气急败坏的怒喝:“拦住那个戴斗笠的妇人!”他显然已经将刚才“撞翻桶”的妇人与目标联系起来了!
但丰乐街的人流实在太过汹涌!愤怒的钱衙内和恶奴在人群中咆哮抓人(想找出泼秽物的“凶手”),看热闹的、躲避秽物的、维持秩序的衙役……各种力量搅在一起,如同沸腾的粥锅。黑鸦卫的怒吼瞬间被淹没在更大的喧哗中。他奋力推开挡路的人,目光死死锁定前方那两个快要融入勾栏大门光晕中的灰色斗笠身影,脸上的泥鳅粘液痕迹在灯火下因愤怒而扭曲变形。
柳婻青拉着苏漾,一头扎进了丰乐楼那灯火辉煌、丝竹盈耳的大门。温暖而带着浓郁脂粉香气的空气扑面而来,与门外街市的喧嚣和腥臭形成了另一个世界的结界。大堂里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台上的舞姬水袖翩跹,暂时隔绝了身后的追杀。
然而,就在她们踏入门槛,稍稍松一口气的瞬间——
“叮叮…咚咚…”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悦耳的月琴拨弦声,混杂在丰乐楼喧嚣的背景音中,如同幽谷清泉,丝丝缕缕地钻入苏漾的耳朵。
琴声来自二楼一处被纱帘半掩的雅座。那旋律…带着一丝莫名的熟悉感,清幽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哀婉,尤其是其中几个婉转的音符,竟与下城河畔莺儿未唱完的、那首带着“北风”“蹄声”的禁曲片段隐隐相合!
苏漾浑身一僵,猛地抬头望向那纱帘之后!
柳婻青显然也听到了,斗笠下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鹰,拉着苏漾的手骤然收紧。她没有停留,反而加快了脚步,朝着通往二楼的楼梯方向挤去。
而在她们身后,丰乐楼大门口,那个一身短打、面目阴鸷的黑鸦卫,终于也挤开了混乱的人潮,带着一身未散的鱼腥和戾气,踏进了这片纸醉金迷的“避难所”。他那双毒蛇般的眼睛,如同最精准的罗盘,瞬间扫过大堂,然后,也牢牢地钉在了那两个正试图登上楼梯的灰色斗笠背影上!
楼上的神秘琴音,楼下步步紧逼的追兵。这短暂的“灯下黑”喘息之地,瞬间又变成了新的、危机四伏的狩猎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