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乐楼的喧嚣如同一锅煮沸的甜粥，粘稠地包裹着每一个踏入其中的人。丝竹管弦、娇声浪笑、行酒令的呼喝交织成一片令人眩晕的声浪。苏漾被柳婻青拉着，两个灰扑扑的斗笠身影在衣香鬓影、珠光宝气中显得格格不入，如同误入仙境的泥腿子。

身后，大门方向传来的骚动和短打汉子（黑鸦卫）那毒蛇般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而楼上纱帘后那清幽哀婉、却暗藏“北风”“蹄声”影子的琴音，则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苏漾的心脏。

“别回头，上楼。”柳婻青的声音在嘈杂中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她拉着苏漾，不再试图低调隐藏，反而加快脚步，目标明确地冲向通往二楼的雕花木梯。这反常的举动反而让周围寻欢作乐的宾客以为她们是急着去伺候哪位贵客的粗使仆妇，并未过多留意。

楼梯口守着两个膀大腰圆、一脸横肉的龟公。见两个斗笠妇人闷头往上冲，其中一个立刻伸手阻拦，粗声喝道：“二楼雅座，闲杂人等不得…哎哟！”

他话没说完，柳婻青脚下“一个趔趄”，肩膀“不小心”重重撞在他伸出的胳膊上！那龟公只觉得一股巧劲传来，整条手臂瞬间酸麻，哎哟一声缩了回去。另一个龟公见状刚要发作，柳婻青已拉着苏漾如同两条滑溜的泥鳅，从他身侧的缝隙里钻了过去，迅速消失在楼梯转角。

“晦气！哪来的莽撞婆娘！”被撞的龟公揉着胳膊骂骂咧咧。

“算了算了，指不定是哪个犄角旮旯送柴火的，冲撞了贵人可有她们受的！”另一个龟公啐了一口，注意力很快又被楼下新进来的一桌豪客吸引。

苏漾被柳婻青拉着在二楼迷宫般的回廊里疾走。楼上的喧嚣比楼下更甚，脂粉香气浓得呛人，一间间挂着珠帘或纱幔的雅座里，传出各种放浪形骸的笑语。而那神秘的琴音，如同飘忽的幽灵，时断时续，指引着方向。

终于，她们在回廊深处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停了下来。琴音正是从面前这间垂着厚重紫色绒布帘子的雅座里传出，帘子下摆绣着繁复的金色缠枝莲纹，低调中透着奢华。里面隐隐传来几个男人附庸风雅的谈笑声，以及那清幽琴音的尾声。

柳婻青没有贸然掀帘，而是拉着苏漾紧贴墙壁，隐在廊柱的阴影里。她侧耳倾听片刻，斗笠下的眉头微蹙。

就在这时，雅座的帘子猛地被一只戴着硕大翡翠扳指、保养得宜的手掀开！

一个穿着宝蓝色团花锦袍、腆着肚子、满面油光的胖子（盐铁副使赵大人！）探出身来，脸上带着酒后的红晕和不耐烦：“人呢？弹完了就赶紧换人！靡靡之音，听得人犯困！去，叫红芍姑娘来唱支热闹的！”

他身后跟着出来一个点头哈腰、管家模样的人，连声应着：“是是是，老爷，这就去催红芍姑娘！”

赵大人打着酒嗝，晃晃悠悠地朝着走廊另一端的净房走去。管家则匆匆下楼去寻那位红芍姑娘。

帘子掀开的瞬间，苏漾飞快地朝雅座里瞥了一眼。只见里面坐着三四个同样衣着华贵的男子，桌上杯盘狼藉。而抱着月琴坐在角落软垫上的，是一个穿着素净月白襦裙、低眉顺眼的女子——正是刚才在楼下被钱衙内纠缠、又被柳婻青用鱼内脏“救下”的芸娘！

她显然也认出了门口这两个灰斗笠身影，抱着琴的手指猛地收紧，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恐慌，随即又飞快地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地拨弄着断弦的月琴。

柳婻青眼中精光一闪！她立刻拉着苏漾，在管家下楼、赵大人去净房、雅座内其他客人注意力分散的短暂空档，如同两道灰色的影子，闪身钻进了雅座厚重的紫色绒帘之后！

雅座内光线相对柔和，熏香袅袅。柳婻青和苏漾的突然闯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

“什么人？！”“大胆！”几个正在谈笑的华服男子惊得跳起，酒意瞬间醒了大半，厉声呵斥！

芸娘更是吓得脸色惨白，抱着月琴往后缩，几乎要尖叫出声！

柳婻青却一把掀掉自己和苏漾头上的斗笠与头巾，露出一张清丽绝伦却冷若冰霜的脸，以及苏漾那张沾着污泥、惊魂未定却难掩异域风情的面孔。她无视那几个惊怒的客人，目光如电，直射芸娘！

“娘子莫怕！”柳婻青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语速极快，“楼下那钱衙内还在寻你晦气！我等是奉红芍姑娘之命，特来带娘子暂避！”她随口胡诌了一个丰乐楼头牌的名字，又迅速转向那几个客人，微微福身，姿态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惊扰诸位大人雅兴，万望海涵！实在是事出紧急，钱衙内的人已堵在楼下了！”

“钱衙内？”其中一个客人显然知道那个纨绔，脸上露出厌恶，“又是那个混账东西！红芍姑娘的人？”

“正是！”柳婻青斩钉截铁，同时暗暗用力捏了一下苏漾的手。

苏漾福至心灵，立刻配合地做出惊慌失措的样子，指着帘子外，带着哭腔：“对对对！好多人！凶神恶煞的！就要冲上来了！芸娘姐姐快跟我们走！”

这突如其来的“钱衙内追杀”戏码，配合柳婻青那不容置疑的气势和苏漾逼真的“惊恐”，瞬间唬住了雅座里的人。他们虽然不满被打扰，但更不想被钱衙内那个混世魔王纠缠。而且柳婻青和苏漾的样貌气质（尤其是柳婻青），实在不像普通的粗使仆妇。

“岂有此理！丰乐楼也是他能撒野的地方？”一个客人皱眉，但语气已松动，“罢了罢了，快带这位姑娘从后梯走！莫要再惊扰！”

“多谢大人！”柳婻青立刻道谢，一把拉起还在发懵的芸娘，低喝：“走！”

三人迅速退出雅座，留下几个客人面面相觑，随即又摇头晃脑地继续喝酒，只当是个小插曲。

柳婻青熟门熟路，拉着苏漾和芸娘穿过回廊，推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后面竟是一条堆满杂物、通往后台的狭窄通道。通道尽头隐约传来锣鼓点子和人声。

“柳…柳娘子？”芸娘终于回过神，声音带着颤抖和后怕，“您怎么会…”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柳婻青打断她，脚步不停，“想活命，就跟着我们。刚才那首曲子，再弹一遍，完整的。”

芸娘浑身一震，抱着断弦月琴的手微微发抖，眼中充满了恐惧，但看着柳婻青冷静的侧脸，她咬了咬牙，一边跟着疾走，一边手指颤抖地拨弄起仅存的几根琴弦。那清幽哀婉、带着“北风”“蹄声”影子的旋律再次流淌出来，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充满了压抑的悲怆。

通道尽头豁然开朗，是丰乐楼巨大的后台。这里比前堂更加混乱喧嚣！穿着各种戏服的伶人正在匆匆上妆、对词；道具师傅扛着刀枪剑戟来回奔跑；班主拿着本子声嘶力竭地调度；空气里弥漫着油彩、汗水和灰尘的味道。正中央搭着一个巨大的皮影戏台，白布幕后人影憧憧，锣鼓点子敲得震天响，显然一场大戏正要开演。

柳婻青拉着两人，迅速躲到一堆巨大的、蒙着灰尘的皮影箱子后面。芸娘的琴音在后台的嘈杂中几乎被淹没。

“柳娘子…那曲子…是‘船漏调’…不能弹的…”芸娘停下拨弦，声音带着哭腔，惊恐地左右张望，“被黑…被那些人听到，会死的！”

“船漏调？”苏漾心中一惊，立刻联想到莺儿最后唱的那句“大船底儿漏”！

柳婻青眼神锐利：“你知道它的意思？”

芸娘脸色惨白，拼命摇头：“不…不知道全的…只听说…唱了这调子…就像上了快沉的船…”她的话被一阵骤然拔高的锣鼓声打断。

台上皮影戏开演了！演的是老段子《白蛇盗仙草》，白娘子水袖翩跹，法海禅杖生风。看幕布上的光影和后台的配合，演得相当精彩。

“好戏才开场呢。”柳婻青忽然低语，目光紧紧盯着白布幕，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前台。

只见幕布光影倏变！金山寺宝相庄严的法海，忽地头戴展脚幞头，身穿绛紫官袍，手中禅杖化作一柄镶玉如意！那白娘子也褪去素衣，变作头戴毡帽、高鼻深目的胡商，捧着一盘金元宝谄笑跪献！

锣鼓声诡异地拖长了调子，一个捏着嗓子的旁白抑扬顿挫响起：

“哎——呀呀！
紫袍鸱鸮坐金山，（鸱鸮：猫头鹰，喻奸臣）
如意柄上血未干！
胡商捧来西域宝，
买得江南万顷——盐！”

最后一句唱腔陡然拔高，如刀刮铁锅！幕布上，“法海”大笑着接过金盘，如意一挥，滚滚浪涛竟化作无数流民尸首，顺水漂下！

后台的芸娘看到这一幕，吓得倒吸一口冷气，死死捂住嘴巴！苏漾也看得心惊肉跳！这皮影戏，分明是在借古讽今，影射当朝权贵卖国贪腐！

然而，更诡异、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紧接着发生了！

就在流民尸首漂满幕布的刹那，背景光影极其隐晦、快速地闪烁了几下！几个图案如同鬼魅般一闪即逝：

一艘装饰华丽、却船身倾斜、正在下沉的巨大官船轮廓！

船身上一个模糊却极具辨识度的“贾”字！（权相贾似道？）

一顶漂浮在浊浪之上、从中裂开的金冠！

最后，是一行如同鲜血流淌般快速划过幕布的模糊字迹：“大船底儿漏，神仙也难救！”

这些图案和字迹出现得极快，混杂在混乱的皮影动作和象征性的浪涛光影中，转瞬即逝！前台观众沉浸在“法海变贪官”的讽刺剧情里，爆发出阵阵哄笑或唏嘘，根本无人察觉这更深、更恐怖的“亡国之谶”！

只有躲在后台箱子后的柳婻青、苏漾和芸娘，借着角度和光影，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尽收眼底！

芸娘吓得浑身瘫软，几乎要晕厥过去。苏漾也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皮影戏班，胆子也太大了！这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用最荒诞的喜剧，演绎着最血腥的预言！

柳婻青的脸色却冷得像冰，眼神亮得惊人。她迅速看向芸娘：“这戏班，你可知底细？这光影…绝非偶然！”

芸娘嘴唇哆嗦，刚想说话——

“搜！给我仔细搜！一个戴灰斗笠的妇人，一个像胡姬的女子！还有一个抱琴的贱婢！肯定藏在这里！”一个如同跗骨之蛆的、怨毒阴冷的声音，骤然在后台入口处炸响！

是那个黑鸦卫（短打汉子）！他竟然也追到了后台！他脸上残留的泥鳅粘液和烂地瓜痕迹在后台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格外狰狞，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正在混乱的后台人群中疯狂扫视！

而更让苏漾头皮发麻的是，黑鸦卫的身后，跟着两个气喘吁吁的龟公，其中一个赫然指着柳婻青她们藏身的皮影箱子方向：“官爷！就是那两个婆娘！刚才硬闯上来的！”

所有的目光，瞬间如同聚光灯般，聚焦在那堆蒙尘的皮影箱子上！黑鸦卫的嘴角，咧开一个残忍而志在必得的狞笑。

台上的皮影戏正演到高潮，法海（贪官）得意大笑，锣鼓喧天。后台的杀机，却已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而至。芸娘手中的断弦月琴，“啪嗒”一声，掉落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