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戏后台的杀机，如同悬在头顶的冰锥，被芸娘失手掉落的月琴声骤然引爆！
“在那边！”黑鸦卫（短打汉子）那淬毒般的目光瞬间锁定皮影箱子，脸上残留的泥鳅粘液痕迹因狞笑而扭曲。他带着两个龟公，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分开混乱的伶人群，直扑而来！
千钧一发！
柳婻青眼中寒光一闪，猛地一脚踹在身旁一个堆满陈旧盔甲道具的木架上！
“哗啦啦——哐当！！！”
沉重的木架连同上面锈迹斑斑、叮当作响的盔甲兵器，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轰然朝着黑鸦卫三人倾倒过去！场面瞬间大乱！伶人们尖叫着四散躲避，道具盔甲滚落一地，扬起漫天灰尘！
“混账！”黑鸦卫被这突如其来的“兵器雨”阻挡，气得七窍生烟，怒吼着拨开砸来的头盔。
趁此良机，柳婻青一手拉起吓傻的芸娘，一手拽住苏漾，低喝：“低头！冲！”三人如同受惊的兔子，借着漫天灰尘和倾倒道具的掩护，猫着腰，从后台另一个堆满杂物的小门冲了出去！
门外是一条狭窄的后巷，堆满了泔水桶和废弃的戏服道具，气味感人。三人顾不得许多，沿着湿滑肮脏的小巷没命狂奔，直到确认身后暂时没有追兵，才在一个相对干净的拐角处停下，扶着墙壁剧烈喘息。
芸娘脸色惨白如纸，抱着那断了弦的月琴瑟瑟发抖，眼神涣散：“完了…被他们看见了…我死定了…”
“死不了。”柳婻青的声音带着一丝喘息，却异常冷静。她迅速扫视四周，目光落在巷口一盏昏黄灯笼下的小小馄饨摊上。摊主是个佝偻的老汉，正慢悠悠地搅动着锅里翻滚的馄饨，香气四溢。“走，去吃碗热的，压压惊。”
苏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逃出生天，这位柳娘子居然还有心情吃馄饨？！但看着柳婻青不容置疑的眼神，以及芸娘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馄饨摊极其简陋，只有两张油腻的小桌和几条长凳。柳婻青选了最角落、灯光最暗的位置坐下，用袖子拂去凳上的灰尘，姿态竟有几分从容。苏漾和芸娘挨着她坐下，像两只惊弓之鸟。
“老丈，三碗馄饨，多放葱花。”柳婻青的声音温和，听不出半点刚刚亡命奔逃的痕迹。
“好嘞！三位娘子稍坐！”老汉慢悠悠地应着，舀起馄饨下锅。
热腾腾的蒸汽和食物的香气，似乎真的驱散了一丝寒意和恐惧。芸娘捧着粗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滚烫的馄饨汤，身体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但眼神依旧充满不安。
“好了，现在安全些了。”柳婻青用木勺搅动着碗里的馄饨，声音放得很轻，“芸娘，刚才那首‘船漏调’，还有你平日唱的那些童谣趣事，能再给我们说说吗？就当…给我们压压惊。”她说着，从怀里（不知何时准备的）摸出一个小小的、粗糙的炭笔头和一叠裁得方方正正、质地粗糙的草纸，放在桌上，推给苏漾，使了个眼色。
苏漾立刻会意，这是要继续“收集”了！她赶紧拿起炭笔，装模作样地舔了舔笔尖（呸！一股土腥味），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下“馄饨摊童谣记录”几个大字，一脸“账房先生”的严肃。
芸娘看着苏漾煞有介事的样子，又看看柳婻青平静温和的眼神，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点点。她犹豫了一下，放下碗，抱着月琴，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仅存的几根弦，发出不成调的轻响。
“娘子想听…那我就唱几首不打紧的。”芸娘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她清了清嗓子，轻轻哼唱起来：
“小耗子，上灯台，
偷油吃，下不来。
叫奶奶，抱猫来，
喵喵喵，吓跑了！”
这是一首再普通不过的、嘲笑馋嘴小孩的童谣。芸娘唱得轻柔，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轻松。苏漾立刻配合地在纸上歪歪扭扭地记录（繁体字！），嘴里还念念有词：“嗯…耗子偷油…猫吓跑…有趣有趣…”
柳婻青嘴角微扬，似乎也被这童趣逗乐，慢条斯理地吃着馄饨，眼神却如同最警觉的夜枭，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巷口和周围昏暗的角落。
芸娘受到鼓励，又唱了一首嘲笑怕老婆丈夫的：
“张木匠，李铁匠，
回家都怕老婆娘。
老婆一声吼一吼，
吓得钻到床底下！”
“噗嗤！”苏漾这次是真被逗笑了，不小心在纸上写了个简体字的“吓”。柳婻青立刻伸出筷子，不轻不重地在她手背上敲了一下，像严厉的私塾先生：“字写歪了！记账要工整！”
“哎哟！”苏漾夸张地缩手，对着手背吹气，对着柳婻青吐了吐舌头，赶紧用袖子抹掉那个简体字，工工整整改成繁体“嚇”。芸娘看着她们俩的互动，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笑容，紧张的气氛在热腾腾的馄饨蒸汽和荒诞的“记账”游戏中悄然化解。
芸娘又唱了两三首类似的、无伤大雅的市井趣谣。苏漾“记录”得越来越“认真”，柳婻青则负责优雅地“品鉴”馄饨和付钱（数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小小的馄饨摊角落，仿佛成了风暴中一个短暂而温暖的孤岛。
然而，柳婻青那双看似悠闲的眸子，瞳孔却猛地一缩！
在巷口昏黄灯光与黑暗的交界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幽灵般出现。他换掉了短打，穿着一件半新不旧、沾着油渍的葛布长衫，头上扣着一顶破旧的毡帽，帽檐压得很低，手里还拿着一摞用草绳捆着的、皱巴巴的唱本——正是那个阴魂不散的黑鸦卫（算命先生）！他又换了伪装，此刻看起来像个落魄的、走街串巷兜售廉价唱本的小贩。
他显然也发现了馄饨摊角落的三人。他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停在巷口一个卖梨膏糖的小摊旁，假装翻看唱本，但那双眼睛如同毒蛇的信子，穿透毡帽的阴影，死死地钉在她们身上，嘴角挂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
苏漾顺着柳婻青的余光也瞥见了，心头一紧，手里的炭笔差点掉进馄饨汤里！芸娘更是吓得浑身一颤，歌声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又白了回去。
“莫慌。”柳婻青的声音低若蚊蚋，却带着奇异的镇定。她拿起桌上的醋壶，慢悠悠地往自己碗里又加了一点醋，仿佛在品味美食。“唱完了？再唱一首吧，芸娘。”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黑鸦卫的脚下。
昏黄的灯光下，黑鸦卫（卖唱本小贩）脚下那片被行人踩得有些泥泞的地面上，赫然躺着一块黄澄澄、油亮亮、被人啃了一半的香蕉皮！不知是哪个顽童随手丢弃的。
而黑鸦卫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监视目标身上，对自己脚下潜伏的“天敌”毫无察觉！他甚至还为了调整一个更好的监视角度，微微向前挪了半步，那只穿着草鞋的脚，距离那块香蕉皮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柳婻青端起碗，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汤，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欣赏一出即将上演的好戏。
苏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死死攥紧了炭笔。芸娘则紧张得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唱…唱个什么好呢…”芸娘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试图继续完成柳婻青的“任务”，手指胡乱拨着琴弦。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短暂僵持中——
“叮铃铃…叮铃铃…”
一阵清脆悦耳的铜铃声，伴随着孩童欢快的嬉闹声由远及近。
五六个总角小童，手腕上系着五彩丝线，头戴新折的柳枝圈，蹦蹦跳跳地跑进巷子，领头的小女孩手里还摇晃着一个黄铜小铃铛。他们显然刚参加了什么节庆活动，小脸红扑扑的，带着无忧无虑的兴奋。
“卖梨膏糖！甜掉牙的梨膏糖！”巷口的小贩适时地吆喝了一声。
孩子们立刻被吸引，欢呼着围向梨膏糖摊子，正好挡在了黑鸦卫和馄饨摊之间。领头的小女孩一边等着分糖，一边用清脆稚嫩的童声，哼唱起一支崭新又欢快的曲子：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给我梨膏糖包。
糖儿甜，糖儿香，
小船悠悠过大江～
船儿漏底莫上船，
上了船儿喂鱼王～！”
这调子简单上口，歌词前半段是再普通不过的童谣，带着甜蜜的期盼。但最后两句“船儿漏底莫上船，上了船儿喂鱼王！”却像两把淬了冰的匕首，猛地扎进苏漾和柳婻青的耳中！
正是芸娘警告过的、那首“沾血”的新调子！《西湖埋金辇》的变体！此刻却被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用最欢快、最无忧无虑的嗓音唱了出来！荒诞与恐怖的极致反差，让苏漾浑身冰凉！
芸娘更是如遭雷击，手中的月琴“啪嗒”一声再次掉落在地，她惊恐地捂住耳朵，发出压抑的呜咽：“别唱了…别唱了…”
孩子们的歌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包括那个黑鸦卫（卖唱本小贩）。他皱起眉头，显然也听出了这童谣的“不妥”，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呵斥驱赶这群碍事的孩子。
就在他分神看向孩子、身体前倾、脚下发力的瞬间——
他的右脚，精准无比地、毫无悬念地，踩在了那块黄澄澄、油亮亮的香蕉皮上！
“哧溜——！”
这一次，不是后仰，而是标准的、教科书般的向前滑铲！黑鸦卫（卖唱本小贩）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难以置信的惊叫，整个人就失去了平衡，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泥鳅，以一个极其舒展（且狼狈）的姿势，向前猛扑出去！
他手中的唱本天女散花般飞向空中！
他头上的破毡帽翻滚着掉进旁边的泔水桶！
而他本人，则结结实实、五体投地地摔在了梨膏糖摊和馄饨摊之间那片泥泞肮脏的地面上！脸朝下！啃了一嘴的泥！
“噗——哈哈哈！”
“哎哟！摔了个狗啃屎！”
“快看！卖唱本的啃泥巴啦！”
孩子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哄笑！连卖梨膏糖的小贩和馄饨摊老汉都忍不住咧开了嘴。场面瞬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柳婻青优雅地放下空碗，拿起苏漾“记录”好的那几张草纸，仔细地折叠好，珍而重之地收进怀里最贴身的暗袋——新的《莺啼集》残页，在荒诞的闹剧中悄然归位。
她站起身，丢下几个铜板在桌上，对着惊魂未定、泪眼婆娑的芸娘，声音平静无波：“芸娘，多谢你的歌谣。记住我的话，‘船漏底’的调子，听到了就躲远些。”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个正挣扎着爬起来、满身污泥、气得浑身发抖的黑鸦卫，眼神如同看一滩烂泥。
“我们走。”柳婻青拉起还在看着香蕉皮“神迹”发呆的苏漾，转身就汇入了巷子深处更浓的黑暗里。
芸娘看着她们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地上那个狼狈不堪、正用怨毒得几乎滴出血来的眼神死死瞪着巷子深处的黑鸦卫，浑身一个激灵。她猛地抱起地上的破月琴，连滚带爬地冲向另一个方向，很快也消失在夜色中。
巷子里只剩下孩子们的哄笑、小贩的摇头叹息，以及那个刚刚爬起来的黑鸦卫（卖唱本小贩）粗重而怨毒的喘息。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泥，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锁定柳婻青和苏漾消失的方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支离破碎的童谣“船儿漏底莫上船”的调子，还在空气中残留着最后一丝微弱而诡异的回响。
他弯腰，从泥泞中捡起一块被踩扁的、脏污不堪的香蕉皮，死死攥在掌心，仿佛要把它捏碎。粘稠的汁液顺着他的指缝滴落。
“贱人…妖女…”他喉咙里发出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不把你们碎尸万段…我誓不为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