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深处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吞噬了馄饨摊昏黄的灯光和孩童们残留的笑声。柳婻青拉着苏漾，脚步急促却无声，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游魂，朝着柳府的方向潜行。怀中的《莺啼集》草纸带着馄饨摊的余温，却重若千钧。芸娘最后惊恐的呜咽和那首“船儿漏底莫上船”的童谣变调，如同跗骨之蛆，在苏漾脑中挥之不去。
“那童谣…”苏漾忍不住低声问，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噤声。”柳婻青的声音冷冽如冰，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她没有回头，脚步却更快了几分。她似乎对这迷宫般的后巷极其熟悉，七拐八绕，避开可能有灯火和人声的主路，专挑最黑最窄的缝隙穿行。
空气中弥漫着未散尽的恶臭、夜露的湿气，还有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苏漾感觉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总觉得黑暗中有一双怨毒的眼睛在死死盯着她们。
终于，她们拐进了一条相对宽敞些、两侧是高大院墙的死胡同。月光勉强能照亮石板路，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墙壁间空洞地回响。柳府的高墙轮廓，就在这条胡同的尽头隐约可见。
紧绷的神经似乎看到了一丝曙光。苏漾刚想松一口气——
“唰啦！”
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前方墙角的阴影里一步踏出，稳稳地堵在了胡同唯一的出口处！
正是那个阴魂不散的黑鸦卫（算命先生）！
他此刻的模样堪称惊悚！脸上厚厚一层污泥勉强遮住了残留的泥鳅粘液和烂地瓜痕迹，却糊不住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毒蛇般幽光的眼睛。身上那件葛布长衫沾满了泥泞和可疑的污渍，散发着混合了粪水、鱼腥、污泥和汗臭的浓烈恶臭。他头上没有帽子，油腻的头发纠结成一绺绺，如同乱草。而最令人胆寒的是，他手中已不再是伪装用的唱本，而是一把寒光闪闪、淬了毒的手弩！弩箭在惨淡的月光下，凝聚着一点致命的幽蓝！
“跑啊？怎么不跑了？”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刻骨的怨毒和猫捉老鼠般的快意，“两位娘子，让某好找！踩香蕉皮？泼秽物？唱童谣？玩得很开心是吧？”他缓缓抬起手弩，冰冷的箭簇在柳婻青和苏漾之间来回移动，最终锁定了苏漾的心脏。“妖女苏漾，还有你这位‘深藏不露’的柳府千金！黑鸦卫诏狱的刑具，正等着二位去‘品尝’呢！是自己乖乖跟我走，还是让某…送你们一程？”他故意拉长了“送”字的尾音，带着血腥的威胁。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苏漾！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动胸腔的声音，血液似乎都冻结了！手弩！他竟然有弩！这么近的距离，根本避无可避！
柳婻青将苏漾护在身后，宽大的衣袖无风自动，周身散发出冰冷的寒气。她斗笠早已丢弃，此刻清丽的面容在月光下如同覆了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得能穿透黑暗，直视着黑鸦卫：“阁下追了一夜，踩了两次香蕉皮，摔了两次泥潭，啃了泥地瓜，又撞了夜香桶，如此执着，真是…令人‘敬佩’。”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刀，精准地戳在对方最痛的伤疤上！
“贱人！找死！”黑鸦卫被彻底激怒，眼中凶光暴涨，杀意沸腾！他不再废话，手指猛地扣向悬刀！他要将这两个让他受尽奇耻大辱的女人当场射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看暗器！”苏漾脑海中灵光一闪，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凄厉到破音的尖叫！同时，她猛地从怀里掏出小莲给的那包胡椒面——这包在夜市泼过钱衙内、在后台撒过盔甲兵的救命稻草——用尽全力朝着黑鸦卫的脸狠狠扬了过去！
“噗——！”
一大蓬辛辣刺鼻的橙黄色粉末在月光下猛地爆开，如同微型沙尘暴，精准无比地糊了黑鸦卫满头满脸！
“呃啊——咳咳咳！阿嚏！阿嚏！阿嚏——！！！”
黑鸦卫猝不及防！辛辣的粉末瞬间侵入他的眼睛、鼻孔、嘴巴！剧烈的刺痛和难以抑制的奇痒让他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惨叫和喷嚏！他涕泪横流，眼睛肿得像桃子，根本无法视物！扣动悬刀的手指也因剧烈的咳嗽和喷嚏而失控，那支致命的弩箭“嗖”地一声歪歪斜斜地射向了旁边的院墙，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点！
“我的眼睛！咳咳…阿嚏！贱婢！咳咳咳…”黑鸦卫痛苦地弯下腰，疯狂地用手揉搓眼睛，喷嚏打得惊天动地，整个人在原地像个失控的陀螺般乱转，狼狈到了极点！
机会！
柳婻青眼中寒光一闪，拉着苏漾就准备从这瞎眼陀螺旁边冲过去！
然而，被彻底激怒、陷入疯狂的黑鸦卫，即使在双目暂时失明、喷嚏连天的绝境下，也爆发出了野兽般的凶性！他凭着感觉和声音，猛地朝着柳婻青和苏漾的方向扑来，双手如同鹰爪般凶狠地抓向她们！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咆哮：“别想跑！咳咳…阿嚏！我要杀了你们！”
柳婻青反应极快，拉着苏漾迅速后退闪避！黑鸦卫一击抓空，身体因前扑的惯性，加上剧烈的喷嚏导致重心不稳，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
就是这几步！
他的右脚脚跟，在后退的过程中，无比精准地、带着宿命般的戏剧性，踩中了不知何时被人丢弃在巷子中央、一块黄澄澄、油亮亮的香蕉皮！正是第十章馄饨摊外那块“功勋香蕉皮”的同款！
“哧溜——！！！”
这一次，不是向前滑铲，也不是后仰滑摔，而是教科书般的、华丽无比的后仰滑铲接托马斯全旋（夸张修辞）！黑鸦卫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充满了无尽荒谬与绝望的惊叫，整个人就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
他双臂如同风车般徒劳地挥舞着，试图抓住空气！
他身体以一个夸张到滑稽的角度向后猛仰！
然后，在苏漾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他的后背如同精准制导的导弹，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巷子角落里堆放着的、一排散发着浓郁“芬芳”的夜香桶（马桶）上！
“轰隆——哗啦啦！！！”
不堪重负的木桶轰然碎裂！粘稠、恶臭、五颜六色的污秽之物如同压抑了百年的火山，猛地喷发出来！瞬间将黑鸦卫从头到脚彻底淹没！那场面，堪称人间地狱！恶臭指数瞬间爆表！
“呕——！！！”连站在几丈开外的苏漾都忍不住干呕起来。
黑鸦卫彻底成了“粪海狂蛆”！他在污秽中挣扎、翻滚、呕吐、发出撕心裂肺的、非人的惨叫和咒骂，声音因污物灌入口鼻而变得模糊不清，却充满了最怨毒的绝望和疯狂！
这极致荒诞、恶心又解气的画面，让苏漾几乎忘了恐惧，只想放声大笑！
然而，就在这污秽与惨嚎交响的巅峰时刻——
“西湖水，亮晶晶！埋下金车马，公主笑盈盈！北风那个吹呀，吹得船儿摇！
大船底儿——漏——！”
一阵清澈、欢快、充满童真的合唱声，如同划破污浊夜空的清泉，毫无征兆地从旁边高耸的院墙内飘了出来！正是那首完整的、充满亡国隐喻的《西湖埋金辇》！
歌声是几个孩童用最纯真无邪的嗓音齐声演唱，旋律简单上口，带着无忧无虑的快乐，仿佛在歌颂最美好的事物。歌词中“埋金车马”、“大船底儿漏”所代表的皇室南逃、国家倾覆的残酷真相，在这天真烂漫的童声演绎下，被赋予了极致荒诞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
歌声清晰地回荡在狭窄的死胡同里，与黑鸦卫在粪海中挣扎翻滚的呜咽咒骂、污秽流淌的咕噜声，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极致反差！荒诞感被推向了令人头皮炸裂的顶点！
苏漾呆住了，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童谣…竟然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公开唱了出来！
柳婻青的脸色在月光下瞬间变得无比凝重，眼神锐利如电，猛地扫向歌声传来的高墙方向！她不是恐惧，而是警觉！这歌声出现的时机和地点，绝非偶然！
“走！”柳婻青一把抓住还在发愣的苏漾，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和凝重，“此地不宜久留！立刻回府！”
她甚至顾不上再看一眼那个在粪海中徒劳挣扎的黑鸦卫，拉着苏漾，如同躲避瘟疫般，以最快的速度冲出这条被恶臭童谣双重诅咒的死胡同，朝着近在咫尺的柳府后门疾奔而去！
身后，孩童们欢快纯净的歌声还在夜空下飘荡，每一个音符都像淬了毒的蜜糖：“西湖水，亮晶晶…”而黑鸦卫那绝望的、如同地狱恶鬼般的呜咽和咒骂，则成了这“甜美”童谣最恐怖、最荒诞的和声背景：
“…埋下金车马…呕…公主…咳咳咳…笑盈盈…”
“…北风那个吹呀…杀…杀了你们…吹得船儿摇…”
“…大船底儿——漏——！贱人！我定要你们…呕…碎尸万段——！！！”
歌声与诅咒，天真与怨毒，亡国的预言与个人的复仇…在这污秽弥漫的狭窄巷道里，在惨淡的月光下，交织成一曲令人灵魂战栗的末世悲歌。
苏漾被柳婻青拉着狂奔，最后回头一瞥。只见那高高的院墙之上，月光勾勒出几个小小的、晃动的人影轮廓，似乎是趴在墙头偷看的孩子。他们唱完最后一句“大船底儿漏”，发出一阵银铃般的嬉笑声，随即像受惊的小鸟般缩回了墙内，消失不见。
而在那巷子的尽头，污秽的粪海之中，一双被污物糊住、却依旧闪烁着疯狂怨毒红光的眼睛，如同地狱的坐标，死死地、死死地烙印在苏漾仓皇逃离的背影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