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后门的角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条缝，露出小莲那张写满焦急和担忧的小脸。门外浓重的夜色裹挟着未散尽的恶臭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童谣余音，门内则是庭院草木的清香与温暖的烛光。
“娘子！苏娘子！你们可算…”小莲的声音在看到两人狼狈不堪的模样时戛然而止，眼睛瞪得溜圆。
柳婻青的鹅黄春衫早已不见踪影，深青色的粗布襦裙下摆沾着大片可疑的、已经半干的深褐色污渍，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鱼内脏、夜香桶溅射物、污泥）。苏漾更是如同刚从泥潭里捞出来，杏子红襦裙糊满了污泥、豆渣和可疑的黄色粉末（胡椒面），头发散乱，脸上除了污泥还有被胡椒面反呛出的泪痕和鼻涕印子。两人身上那股难以形容的“丰乐街夜市混合风味”扑面而来。
“关门！快！”柳婻青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冷静。她拉着苏漾闪身而入，小莲立刻将沉重的角门死死闩上，隔绝了外面那个充满荒诞与血腥的世界。
一路无话。三人如同做贼般，避开了巡夜的家丁和可能还未安歇的仆妇，悄无声息地溜回了柳婻青的闺房。门扉在身后轻轻合拢，插上门栓的“咔哒”一声轻响，仿佛才真正切断了那根一直紧绷的弦。
小莲手脚麻利地端来热水和干净布巾。柳婻青和苏漾顾不上说话，各自拿起布巾，用力擦拭脸上、手上、头发上的污垢。热水洗去了污泥，却洗不掉那股深入衣料的异味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惊悸。柳婻青换上一身素净的月白寝衣，苏漾也换上了小莲准备的干净衣物。两人相对无言地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捧着热茶，袅袅的热气氤氲了彼此苍白而复杂的脸色。
窗外月色西沉，万籁俱寂。闺房里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两人尚未平复的心跳。
良久，柳婻青放下茶杯，起身走到书案前。她动作沉稳地铺开一张质地细腻、透着淡淡竹香的素白笺纸。又从一个上锁的紫檀木小匣里，取出苏漾那几张在馄饨摊上“记录”的、沾着油渍和炭笔印子的草纸，以及最后在皮影戏后台匆匆记下的几笔（关于“船漏调”和芸娘的话）。
“磨墨。”她轻声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冽。
苏漾默默起身，拿起那块光滑的松烟墨锭，在端砚中注入几滴清水，开始一圈圈细细研磨。墨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能让人心神稍定的力量。
柳婻青端坐案前，悬腕提笔。那是一支笔锋柔韧的小楷笔。她蘸饱了浓黑的墨汁，落笔于素笺之上。笔尖游走，如同行云流水，字迹娟秀工整，却于转折顿挫间透着一股隐含风骨的力道。她先将芸娘唱的那几首无伤大雅的市井趣谣——《小耗子》、《张木匠》——工整誊录下来。欢快的词句落在雪白的纸上，字里行间却仿佛浸染着下城河的腥风与丰乐街的喧嚣。
接着，她笔锋稍顿，墨色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圆点。她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棂，望向深沉的夜空，似乎在回忆，在倾听那早已消散在风中的童音。然后，她再次落笔，以同样工整却更显凝重的笔触，一字一句地写下了那首完整的、曾在死胡同污秽中响彻夜空的《西湖埋金辇》：
西湖水，亮晶晶！埋下金车马，公主笑盈盈！北风那个吹呀，吹得船儿摇！大船底儿——漏——！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无形的重量，尤其是那最后一句“漏”字，收笔时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墨迹微洇。
最后，她在素笺的末尾，用更小的字，添上了芸娘那句充满恐惧的警告：“若闻‘船儿漏底莫上船’之调，速避。此调沾血。——芸娘泣告”
做完这一切，柳婻青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她拿起这张承载着欢笑、恐惧、反抗与鲜血的素笺，又拿起苏漾记录的草稿，将它们仔细地、对齐边缘地叠放在一起。然后，她取过一张稍厚的洒金笺作为封面。
苏漾递上那支小楷笔。
柳婻青提笔，在洒金笺的封面正中，悬腕凝神，落下了三个字：《莺啼集》
笔力千钧，力透纸背。那“莺”字的一点，如同凝结的泪滴。
她将誊写好的素笺与封面仔细装订成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用一根细细的杏色丝绳系好。烛光下，这本新生的《莺啼集》散发着墨香与纸香，像一簇在灰烬中重新点燃的、微弱却倔强的火苗。
苏漾看着那三个字，眼眶微微发热。莺儿沾血的糖纸、芸娘惊恐的泪眼、孩童欢唱亡国谶语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闪过。这哪里是童谣集？分明是用命换来的战书。
柳婻青将《莺啼集》珍而重之地放回那个紫檀木小匣，落锁。钥匙贴身藏好。她做完这一切，才真正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透出深重的疲惫。
“歇息吧。”她声音微哑，“天快亮了。”
苏漾默默点头。两人吹熄了大部分蜡烛，只留床前一盏小小的纱灯，各自躺下。身体陷入柔软的被褥，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片刻松弛，但白日的惊险与那首童谣的魔音，依旧在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窗纸透出蒙蒙的蟹壳青。
门外庭院里，传来细碎而规律的脚步声，是早起洒扫的仆妇。
柳婻青的房门被轻轻叩响，节奏舒缓而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柳婻青瞬间睁开眼，眼中睡意全无，只剩下清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她迅速披衣起身，示意苏漾继续躺着别动。
门开了半扇。
宋夫人一身端庄的湖蓝色锦缎常服，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正站在门外。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惯常的、恰到好处的关切微笑，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不着痕迹地扫过屋内。
“婻青，昨夜睡得可好？听闻你昨夜似乎回来得很晚？”宋夫人的声音温和，如同春风拂面。
“劳母亲挂心，女儿只是贪看了一会儿书，睡得沉了。”柳婻青微微垂首，姿态恭谨。
宋夫人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柳婻青尚未更换的寝衣袖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彻底洗去的异味。她的鼻翼几不可察地微微翕动了一下，仿佛捕捉到了空气中那缕微弱的、混合着胡椒辛辣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污秽气息。
她的视线随即又飘向室内，掠过屏风后苏漾朦胧的身影，最终落在紧闭的窗棂上。眼神深不可测，如同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暗流。那袖口内侧，用银线绣着的精致“缠枝莲”纹样，在晨光熹微中，泛着冰冷而隐秘的光泽。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唇角那抹笑意似乎加深了半分，又似乎毫无变化。
“既如此，便好生歇着吧。”宋夫人温言道，目光最后在柳婻青脸上停留了一瞬，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每一丝疲惫都刻印下来。随即，她优雅地转身，裙裾无声地拂过门槛，悄然离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房门轻轻合拢。
柳婻青站在原地，背对着床榻，久久未动。晨光透过窗纸，在她挺直的脊背上勾勒出一道清冷而孤绝的剪影。
窗外的庭院里，洒扫声依旧。一只不知名的早莺，在枝头清脆地啼叫了一声，婉转动听，划破了清晨的寂静。那声音，像极了某个逝去女孩的名字。
而在临安城某个阴暗污秽的角落，一桶又一桶冰冷的井水正粗暴地冲刷着一个浑身恶臭、瑟瑟发抖的身影。算命先生（黑鸦卫）脸上的污泥和秽物被冲掉，露出底下因过度揉搓和愤怒而布满血丝的双眼，以及扭曲狰狞、刻骨仇恨的表情。他死死盯着水面倒影中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每一次水流冲刷，都像是在冲刷他的理智，点燃他胸腔中熊熊燃烧的、名为复仇的毒火。
丰乐街芸娘常驻的那个小勾栏外，几个穿着普通、眼神却异常锐利的陌生汉子，正抱着胳膊，像秃鹫般逡巡着。他们低声交谈着什么，目光不时扫过紧闭的门板，又投向街口芸娘可能出现的每一个方向。那里空空如也，只有晨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芸娘和她那把断了弦的月琴，如同水汽般消失在了临安城的黎明里。
柳府闺房内，纱灯的火苗轻轻跳动了一下，映照着书案上那方紫檀木小匣冰冷的轮廓。《莺啼集》静静地躺在里面，像一颗沉默的、等待引爆的惊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