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舔上临安城的瓦檐,苏漾就顶着一身挥之不去的胡椒味和那若有似无、萦绕不散的夜香桶“余韵”,跟着柳婻靑溜进了锦绣坊的后门。空气里弥漫着煮蚕茧的独特气味,混着各色染料的植物清香,本该令人心旷神怡,可苏漾只觉得鼻子发痒,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惹得旁边几个早起理丝的年轻织娘捂嘴偷笑。
“苏娘子昨夜可是去会了夜游神?这身‘仙气’可了不得。”一个圆脸织娘打趣道,眼睛弯成了月牙。
苏漾尴尬地揉了揉鼻子,脸上还残留着昨日被彩绸裹过的红印子。柳婻靑抿唇一笑,替她解围:“莫要取笑,苏娘子是心系织造,昨夜梦见新式提花机,激动得一夜未眠,沾染了些梦里的仙尘罢了。”她轻轻推了苏漾一把,“快去看看那台老家伙,你不是说有法子让它听话?”
苏漾如蒙大赦,一头扎进那间堆满老旧织机的库房。目标是一台巨大的花楼提花机,木质框架透着岁月的沉黑,综线错综复杂如同盘结的古藤。几个老师傅正围着它唉声叹气,脚边堆着几匹织废的绸缎,图案扭曲混乱,像孩童的鬼画符。
“就是它!”苏漾眼睛放光,职业病瞬间发作,撸起袖子就扑了上去,“关节锈死,传动不灵,综眼磨损……小问题!看我的!”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皮囊,里面是自制的简易润滑油和几件打磨工具,像个外科大夫般开始“手术”。
起初一切顺利,她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动作麻利地拆解、上油、调试。老师傅们围在一旁,从最初的怀疑到渐渐点头,眼神里有了点光亮。直到她试图解决那最关键的、控制图案的“花本”装置。她用力一扳某个卡死的木制扳手——
“咔哒!嘎吱——!”
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
整台庞大的提花机像是从百年沉睡中被强行唤醒的巨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紧接着,它疯狂地抽搐起来!顶部堆积如山的彩绸卷轴被巨大的惯性猛地甩脱,哗啦啦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小心!”柳婻靑的惊呼被淹没在彩绸的洪流里。
苏漾首当其冲。那些光滑的、绚丽的绸缎瞬间将她淹没、缠绕。她像个掉进蛛网的飞虫,徒劳地挥舞着手臂,却越缠越紧。赤红、靛蓝、鹅黄、葱绿……各色绸缎层层叠叠,将她裹成了一个巨大而滑稽的彩色蚕蛹,只露出一双瞪得溜圆、写满惊恐的眼睛。
“噗通!”
这巨大的“蚕蛹”失去平衡,像颗保龄球一样,骨碌碌地滚了出去。库房地面并不平整,“蚕蛹”苏漾一路弹跳着,在老师傅们惊掉下巴的注视下,精准无比地撞开了墙角一个堆满杂物的旧木架,然后余势不减,“咚”的一声闷响,华丽丽地栽进了木架后面——一口盛满浓稠靛蓝染料的大染缸里!
蓝黑色的染料猛地溅起老高,泼洒在地上,像开了一朵诡异的花。库房里死寂了一瞬。
“咕噜噜……”染缸里冒出一串绝望的气泡。
几只手七手八脚地把湿淋淋、沉甸甸的“靛蓝蚕蛹”从缸里捞出来时,苏漾整个人都变了色。从头到脚,连睫毛都染成了均匀的、深邃的靛蓝色,活脱脱一个刚从深海里捞出来的阿凡达。她吐出两口蓝色的唾沫,看着自己蓝汪汪的手掌,欲哭无泪。
“苏…苏娘子,你…你没事吧?”柳婻靑强忍着笑意,声音都在发颤。
苏漾抹了一把脸,结果只让蓝色更加均匀。她看着周围憋笑憋得脸通红的人们,一股“科学工作者”的倔强冲上脑门。她深吸一口气(吸进一股浓烈的靛蓝味),努力挺直她那被绸缎裹得行动不便的蓝色身躯,用一种极其严肃、极其学术的口吻宣布:
“慌什么?此乃…此乃波斯秘传‘靛蓝浸体养生术’!”她努力回忆着看过的古书片段,胡诌起来,“靛蓝者,天地至清至纯之气所凝!浸泡其中,可涤荡脏腑污浊,疏通经络淤塞,滋养元神魂魄!尔等不识货,少见多怪!看我——神清气爽!”
她为了增加说服力,还用力做了个扩胸运动。结果被缠紧的绸缎勒得一个趔趄,差点又栽回染缸里,引得众人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连最古板的老师傅都笑得直抹眼泪。
柳婻靑一边笑一边赶紧指挥人拿剪刀来解救这位“靛蓝养生大师”。在剪开层层绸缎的过程中,苏漾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刚才被她撞开的那个角落。旧木架歪斜着,露出了后面墙壁上一个极其隐蔽、原本被杂物挡住的暗格!暗格不大,里面似乎塞着几张泛黄的纸。
就在她心头一跳,想仔细看清时,脚边却踢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刚才撞倒木架时带下来的一个不起眼的粗陶小花盆。盆里没有花,只有一截焦黑干枯的柳枝,像是被雷劈过或者被烈火灼烧过,早已失去了所有生机,此刻被她一脚踢翻,孤零零地滚落在靛蓝的染料污渍里,那抹刺眼的焦黑在鲜艳的蓝色染料中显得格外突兀和不祥。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湿漉漉的脊背爬了上来。
染缸风波好不容易平息,苏漾被裹得像木乃伊似的绸缎也终于被解救出来,只是那一身靛蓝皮肤,没个十天半月怕是褪不掉了。她顶着一张蓝脸,坚持要完成她的“改造大业”。这次她学乖了,只动嘴指挥,让老师傅动手操作。
“对对,这里,敲松一点!那个滑轮,上油!那个综片,对,就是那个,往左移半寸!”她像个战场上的将军,虽然形象滑稽,但指令清晰。
老师傅们半信半疑地照做。当最后一个部件被调整到位,苏漾深吸一口气,亲自推动了那沉重的机杼。
“吱呀……咣当…咣当……”
提花机发出沉重但规律的轰鸣,开始缓慢而稳定地运作起来!梭子如飞鱼般在经线间穿梭,综片起落有序。一匹素白的绸缎在织口渐渐延伸,上面开始浮现出清晰的图案——不再是扭曲的鬼画符,而是一片片栩栩如生的柳叶纹!
“成了!真的成了!”老师傅们激动得老泪纵横,围着织机啧啧称奇,仿佛看着自家不成器的儿子终于考中了状元。库房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欢腾。
苏漾也松了口气,蓝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她趁众人注意力都在那匹新生的柳叶缎上,悄悄挪到那台刚刚“发过疯”的老提花机旁。刚才惊鸿一瞥的暗格就在它底座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她假装检查机器,手指在粗糙的木纹上快速摸索,指甲抠进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用力一扳!
“咔。”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一块巴掌大的木板弹开,露出了里面小小的空间。没有金银财宝,只有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泛黄纸笺。苏漾的心跳陡然加速,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口,确认无人注意,迅速将纸笺抽出塞进袖中。入手微凉,纸面粗糙,带着旧书特有的尘土气味。
就在这时,库房门口的光线一暗。坊主钱有财那富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堆着惯常的、弥勒佛似的笑容,手里还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甜羹。
“哎哟哟!苏娘子,柳姑娘!辛苦辛苦!”钱坊主的声音洪亮热情,目光却像带着钩子,精准地扫过那台被修好的老提花机,又落到苏漾那张靛蓝未褪、还沾着染料污渍的脸上,最后滑过她似乎过于靠近那台老织机的站位,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大喜事啊!快,喝碗甜羹压压惊!咱们锦绣坊的大功臣!”
他笑眯眯地将甜羹递过来,那笑容依旧和煦,只是镜片后的目光,在掠过墙角那盆被踢翻、沾着靛蓝的焦黑枯柳枝时,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自然。
苏漾接过甜羹,温热的碗壁驱不散袖中纸笺带来的冰凉触感。她看着钱坊主那张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脸,只觉得那镜片后的眼睛,比最深的靛蓝染料还要幽暗难测。库房里庆祝的喧闹声仿佛隔了一层水,变得模糊不清。她低头喝了一口甜羹,甜得发腻,却暖不了心底悄然升起的那丝寒意。这锦绣流光之下,究竟藏着多少双窥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