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那句“亡国谶图”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瞬间扎穿了库房里残存的最后一丝温度。钱坊主脸上的假笑彻底冻僵,冷汗顺着肥厚的鬓角滑下,浸湿了衣领。几个老师傅吓得腿肚子转筋,几乎要瘫软在地。只有那匹巨大的“鬼脸缎”上,那张涕泪横流的悲伤表情依旧无辜地“注视”着众人,在死寂中显得愈发诡异。
苏漾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残余的靛蓝也盖不住她脸色的惨白。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别说锦绣坊,柳府都得跟着完蛋!电光火石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她那被现代营销学和厚脸皮武装过的脑子超负荷运转起来。
“大人!大人明鉴啊!”苏漾猛地扑上前一步,动作夸张得差点撞到织机上。她指着那张巨大的鬼脸,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发现稀世珍宝的狂喜,“什么谶图?什么行军路线?这明明是祥瑞!是天大的祥瑞!您再仔细看看这‘泪痕’!这流畅的线条!这磅礴的气势!这分明是——龙脉走势图啊!”
库房里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连那宦官阴鸷的脸上都掠过一丝错愕。
苏漾不等他反应,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方脸上:“大人您想!龙潜于渊,其形隐晦,其势蜿蜒!此‘泪痕’盘踞于缎面中心,上承天光(指库房顶棚漏下的光),下接地气(她用力跺了跺脚下的青砖),活脱脱就是一条蛰伏待飞的真龙雏形!这‘鬼脸’?不不不!这是龙首初显,威而不露!您看这眼睛,深邃如渊,蕴含天地至理!这嘴角…呃,这嘴角下撇,那是龙威含怒,警示世人啊!至于这‘织娘泪’的名字,更是大错特错!这分明是‘潜龙泪’!真龙感念我大宋官家圣明,社稷安稳,喜极而泣!感天动地!此乃不世出的祥瑞啊大人!”她喊得声嘶力竭,唾沫横飞,那张残留着靛蓝、此刻因激动而扭曲的脸,配上这石破天惊的解读,竟硬生生营造出一种荒诞绝伦的“神棍”气场。
宦官脸上的冰冷裂开了一道缝隙,眼神里充满了荒谬和难以置信,甚至忘了擦他刚才嫌恶捻过锦缎的手指。钱坊主更是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掉到地上。柳婻靑看着苏漾那副“指鹿为马”、力挽狂澜的拼命模样,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一派胡言!”宦官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尖利地斥道,但气势明显弱了几分,眼神不由自主地又瞟向那匹锦缎,似乎想从那混乱的色块中真的找出条龙来。
“大人若不信,何不将此祥瑞献于官家御览?”苏漾豁出去了,祭出最后一招,“官家乃真龙天子,必能感应同源!届时若得官家金口玉言,定为祥瑞,大人您可是首功啊!反之……”她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带着点蛊惑,“万一有人不识此宝,硬说是谶图,耽误了官家得此吉兆,那这罪过……”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眼神意有所指地扫过宦官阴晴不定的脸。
这招釜底抽薪,打在了要害上。宦官脸色变幻不定。献上去?万一官家真信了这鬼话呢?自己确实能捞份功劳。可万一官家不信,或者被对手抓住把柄……不献?眼前这蓝脸女人说得对,万一真是“龙脉”(虽然他自己打死也不信),被自己耽误了,这罪名可担不起!他陷入了两难,那张白净的脸皮抽搐着。
钱坊主何等精明,立刻捕捉到这转瞬即逝的生机!他猛地扑到那匹“鬼脸缎”前,用身体挡住宦官审视的视线,对着那扭曲的图案,脸上瞬间堆满了发现稀世珍宝的狂喜与虔诚,声音都激动得变了调:“哎呀呀!苏娘子慧眼!大人慧眼!小人愚钝,方才竟未看出这真龙气象!您看这纹路!这神韵!潜龙在渊,蓄势待发!这不正应了我大宋国运昌隆,蒸蒸日上吗?祥瑞!天大的祥瑞啊!大人!此乃天佑我大宋,天佑官家啊!”他一边喊,一边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锦缎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在擦拭一件绝世珍宝。
宦官看着眼前这两个一唱一和、指鹿为马的“疯子”,再看看那匹怎么看怎么诡异的“祥瑞”,只觉得一股邪火堵在胸口,却又无处发泄。他阴冷地剜了苏漾和钱坊主一眼,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哼!巧舌如簧!咱家…咱家自会如实禀报!”说罢,一甩袖子,带着满身压抑的怒气,头也不回地走了。那背影,怎么看都带着点落荒而逃的狼狈。
钱坊主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湿透。他看向苏漾的眼神复杂无比,既有劫后余生的感激,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这女人,胆子太大,嘴皮子也太邪乎了!
一场泼天大祸,竟被苏漾一番胡搅蛮缠、强词夺理给暂时搅黄了。库房里死里逃生的众人,看向苏漾的眼神都充满了敬畏——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把鬼脸说成龙脉,这已经不是人了,这是神(经病)啊!
“鬼脸谶图”的风波被苏漾用“祥瑞”的歪理邪说暂时压了下去,但“西湖烟雨”缎的任务却迫在眉睫。那匹被定性为“祥瑞”的鬼脸缎自然不能再动,时间只剩下不到一天一夜!
苏漾和柳婻靑几乎熬红了眼。提花机是指望不上了,临时修复也来不及。柳婻靑一咬牙,决定采用最原始也最考验功力的方式——手绣补天!
“就用这匹素缎打底,”柳婻靑指着库房里仅剩的一匹上等素白杭缎,眼神决绝,“我亲自绣‘西湖烟雨’的主景!苏漾,你帮我调色配线!”
时间紧迫,容不得精细构图。柳婻靑选择了最具标志性的意象——雷峰塔。她要以针代笔,以丝为墨,在素缎上绣出一幅烟雨笼罩下的雷峰塔剪影。苏漾则化身人形调色盘,根据窗外西湖实时变幻的天光水色,飞快地调配出各种微妙过渡的灰、蓝、绿丝线。
飞针走线,指尖翻飞。柳婻靑全神贯注,纤细的手指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塔基,塔身,飞檐……灰线勾勒出沉稳的轮廓。雨雾缭绕,用极淡的蓝灰丝线以乱针法层层晕染。塔尖没入薄霭,几缕“天光”破云而出,用的是近乎透明的银白丝线。
苏漾在一旁看得屏息凝神,暗暗赞叹柳婻靑的绣工出神入化。就在这烟雨雷峰图即将完成,只剩下最后勾勒塔尖轮廓的关键几针时——
“啪嗒!”
一滴滚烫的蜡油,毫无征兆地从房梁上悬挂的、彻夜赶工照明用的蜡烛上滴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柳婻靑执着绣针的手背上!
“嘶!”柳婻靑吃痛,手腕猛地一抖!
那根凝聚了全副精神的绣针,带着银亮的丝线,在塔尖处一个不受控制的偏斜滑脱!
原本应该笔直耸立、直指苍穹的雷峰塔尖,在丝线的牵引下,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歪了!整座塔身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推了一把,瞬间失去了平衡感,呈现出一种摇摇欲坠、随时会倾倒的怪异姿态!像极了后世那座举世闻名的比萨斜塔!
库房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柳婻靑看着自己这“神来之笔”,脸色瞬间煞白。苏漾也傻眼了。完了!刚躲过“鬼脸谶图”,又来一“斜塔诅咒”?这日子没法过了!
钱坊主闻声赶来,看到那匹绣着“歪脖子雷峰塔”的锦缎,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昏厥。“柳…柳姑娘!这…这如何是好?明日…明日如何交差啊!”他哭丧着脸,声音都在抖。
苏漾看着那匹斜塔缎,又看看柳婻靑惨白的脸和手背上红肿的蜡油烫痕,一股邪火直冲脑门。搞我是吧?行!那就玩把大的!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走到那匹斜塔缎前,伸手轻柔地抚摸着那歪斜的塔尖,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钱坊主,你懂什么?”苏漾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的激动,“这哪里是失误?这是天意!是神来之笔!”
在钱坊主和柳婻靑惊愕的目光中,苏漾开始了她新一轮的“指鹿为马”表演。
“你可知海外番邦,有一奇国,名曰‘意大里亚’?”她信口胡诌,“其国中有一神塔,名曰‘比萨斜塔’,正是如此倾斜不倒,屹立千年!被奉为镇国神物,可镇压邪祟,凝聚国运!”她指着那歪斜的塔尖,语气斩钉截铁,“此乃天降异象,暗示我大宋当效仿此国,借斜塔神韵,镇压四方宵小,稳固江山社稷!这‘西湖烟雨斜塔缎’,才是真正的祥瑞!是应运而生的吉兆!是独一无二的番邦新风!”
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又开始横飞:“想想看!那些番邦胡商,见到此等蕴含其国神韵的珍品,还不得疯抢?还有那些达官显贵,谁不想在家中挂一幅‘镇宅斜塔’,求个国泰民安?此乃天赐商机!奇货可居!限量收藏版!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钱坊主被她这一番天马行空、却又莫名有点道理的胡说八道给侃晕了。斜塔…镇宅…番邦新风…限量收藏…这些词像钩子一样挠着他的心。对啊!歪打正着,独一无二!物以稀为贵啊!他脸上的哭丧瞬间变成了将信将疑的贪婪。
“快!”苏漾趁热打铁,指挥钱坊主,“立刻把这匹斜塔缎挂到前厅最显眼的位置!再找几个口齿伶俐的小伙计,把‘意大里亚神塔’、‘镇宅斜塔’、‘番邦新风限量贡品’的故事给编圆了,背熟了!明日验收的宦官再来,就这么说!保准他开眼!保准宫里满意!”
她又转向柳婻靑,低声道:“快,趁现在,用那个!”她飞快地使了个眼色。
柳婻靑会意,强忍着手背的灼痛,拿起一小缕在昏暗光线下几乎看不见的、泛着微弱灰绿色的特殊丝线——正是那昂贵稀有的西域夜光丝。她屏住呼吸,以近乎微雕的技艺,在斜塔缎最不起眼的底边角落,极其隐蔽地绣上了几笔残缺的柳枝纹样。丝线细若游丝,颜色与缎面底色完美融合,若非刻意寻找,绝难发现。只有苏漾和她自己知道,当黑暗降临,这些残柳纹样,将幽幽地发出微弱的、不祥的绿光。
钱坊主此刻满脑子都是“限量收藏版”和“奇货可居”,哪还顾得上缎子边角绣了什么,立刻吆喝着人手去布置前厅,排练故事了。
斜塔缎被隆重地悬挂起来。在特意调整的灯光下,那歪斜的雷峰塔在朦胧烟雨中,竟真的透出一种异域风情和荒诞的“神性”。锦绣坊的小伙计们得了苏漾“真传”,将“意大里亚神塔”的故事添油加醋,讲得天花乱坠,什么“天神一推留神迹”、“邪魔见塔即退避”、“千年不倒护国运”……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临安城。翌日,当那位心有余悸的宦官带着挑剔的目光再次踏入锦绣坊前厅时,看到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
前厅被围得水泄不通!临安城的富商巨贾、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甚至一些消息灵通的小官家眷,都挤破了头!人人伸长了脖子,贪婪地盯着那匹悬挂在高处的“西湖烟雨斜塔缎”,听着伙计们口若悬河地吹嘘“番邦新风”、“镇宅神物”、“限量唯一”。
“我出三百两!这匹斜塔缎我要了!”
“五百两!挂在我家祠堂,镇宅!”
“八百两!献给知府大人贺寿!”
“一千两!……”
竞价声此起彼伏,场面火爆得如同拍卖稀世珍宝。那歪斜的塔尖,在众人狂热的眼中,仿佛真的镀上了一层神性的金光。宦官彻底懵了。他看看那匹歪塔缎,看看疯狂的人群,再看看旁边一脸高深莫测、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钱坊主和那个蓝脸未褪的“祥瑞解说员”苏漾,只觉得这个世界荒诞得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难道……这歪塔……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他稀里糊涂地被钱坊主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装着“祥瑞供奉”的红封,又被热情地“科普”了一遍斜塔神迹,晕乎乎地带着一种“我是谁我在哪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的迷茫离开了。
锦绣坊内,抢购热潮持续升温。钱坊主笑得见牙不见眼,数钱数到手抽筋。柳婻靑看着那被众人追捧的斜塔缎,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忧虑。她下意识地看向缎边那处隐秘的角落——在喧闹人群的阴影里,在无人注意的柜脚旁,几缕用夜光丝绣成的残柳纹样,正幽幽地、顽强地散发着微弱的、只有她和苏漾能看见的惨绿色荧光,如同黑暗中窥伺的眼睛。
而在锦绣坊对面茶楼的二楼雅间,一扇虚掩的窗户后面。昨日那个在库房门口对柳婻靑的绣工赞不绝口、眼神却带着审视的精瘦客商,此刻正冷冷地注视着下方抢购斜塔缎的疯狂场面。他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讽笑意,对身边一个毫不起眼的灰衣人低声吩咐:
“记下,柳氏女‘失手’绣斜塔,寓意‘皇塔倾覆’,其心可诛。还有,”他阴冷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距离,精准地落在斜塔缎底边那常人无法察觉的微光上,“那缎子边上,似乎还藏了点别的东西……让‘乌鸦’们仔细查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