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烟雨斜塔缎”引发的抢购狂潮席卷临安,连带着锦绣坊库房里那些积压的陈年旧货都被一扫而空。钱坊主数银子数得眉开眼笑,看苏漾那张残留靛蓝的脸都觉得格外顺眼起来,仿佛那不是脸,而是一尊会行走的财神爷。然而,这泼天的富贵背后,却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宫里那位难缠的验收宦官,今日要亲自来取那匹被钦点为贡品的“祥瑞”斜塔缎,并带走一批赶制的、以斜塔为纹样的新式锦袍。
整个锦绣坊如临大敌。钱坊主指挥着伙计们将前厅打扫得纤尘不染,香炉里焚起最贵的龙涎香,连门口的石狮子都恨不得给擦出包浆来。那匹珍贵的斜塔缎被重新熨烫平整,供奉般陈列在铺着明黄锦缎的紫檀木托架上,在特意调整的光线下,那歪斜的塔身散发着一种荒诞而诱人的“神性”。
苏漾和柳婻靑也早早被“请”到了前厅。柳婻靑依旧娴静,只是眼底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忧虑。苏漾则顶着她那张“雨过天青”的脸,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脑子里飞快盘算着各种应急预案——天知道那位宦官大人今天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巳时刚过,随着几声尖细刺耳的净街吆喝,那位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宦官大人,在一群低眉顺眼的小太监簇拥下,迈着四方步,缓缓踱进了锦绣坊。他今日穿着簇新的绯色内侍袍,神情倨傲,目光扫过满堂的华美锦缎和恭敬垂首的众人,最后落在钱坊主那张堆满谄媚笑容的胖脸上。
“钱坊主,咱家奉旨,来取贡品。”宦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是!是!贡品早已备好,请大人过目!”钱坊主点头哈腰,亲自引着宦官走向那匹斜塔缎。
宦官围着托架踱了两步,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拂过缎面。他的动作很慢,指尖划过烟雨朦胧的湖光山色,最终停留在那座歪斜的雷峰塔上,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丝线,看清其下隐藏的“妖气”。
“嗯…针脚尚可,这‘斜塔’之韵,倒也新奇。”宦官微微颔首,语气听不出喜怒。钱坊主刚松了口气,却听他话锋一转,“不过,这毕竟是进献宫闱之物,沾染不得半点邪祟污秽。咱家须得亲自验看,方能放心。”
说罢,他竟一抬手,指向旁边一件刚刚赶制出来、以斜塔纹样为主体的崭新锦袍:“更衣!”
两个小太监立刻上前,手脚麻利地伺候这位宦官大人脱下外袍,换上那件簇新的、绣着歪塔祥云的锦袍。绯红的袍子衬着他白净无须的脸,本该显得庄重,可配上那歪斜的塔纹,不知怎的,总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滑稽感。
宦官大人显然很重视这场“驱邪”仪式。他整了整衣襟,走到前厅中央一块特意空出来的地方,屏退左右。然后,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这位大人竟开始…做法了!
只见他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是一些晦涩难懂、仿佛来自幽冥的咒语。身体随之以一种极其古怪的韵律扭动起来,时而如蛇盘旋,时而如鹤独立,宽大的袍袖随着他的动作呼呼生风。他时而跺脚,时而挥袖,手指掐着古怪的法诀,对着虚空指指点点,仿佛在驱赶着无形的妖魔鬼怪。那场面,活脱脱像一只肥硕的锦鸡在跳大神!
苏漾看得目瞪口呆,嘴角疯狂抽搐,拼了老命才忍住没笑出声。钱坊主和一众伙计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低着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
就在这庄(荒)严(诞)无比的驱邪仪式进行到高潮,宦官大人一个极其投入的、模仿“神龙摆尾”的旋转动作时——
“噗叽!”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类似踩到某种黏腻物体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宦官大人脚下,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块黄澄澄、油汪汪、被踩得稀烂的——香蕉皮!
这香蕉皮出现得如此诡异,如此不合时宜,仿佛凭空而生!
“哎——呀——!”一声变了调的惊呼!
正沉浸在“神龙摆尾”中的宦官大人,只觉得脚下一滑,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瞬间剥夺了他对身体的控制权!他那旋转的、穿着锦袍的、圆滚滚的身体,在惯性的作用下,如同一个脱手的陀螺,以一种极其惨烈而滑稽的姿态,猛地向前扑倒!
“砰——!哗啦——!”
人仰马翻!惊天动地!
宦官大人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下巴重重地磕在坚硬冰凉的水磨青砖地面上!与此同时,他那张保养得宜的白净面皮,也狠狠地拍在了地上!
前厅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石化了,连呼吸都忘了。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几秒钟后,宦官大人艰难地、颤抖着,抬起了他那张沾满了灰尘、鼻尖通红、狼狈不堪的脸。他眼神涣散,似乎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神罚”中回过神来。
“大…大人!”钱坊主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扑过去搀扶。
苏漾也赶紧上前,心里把那个乱丢香蕉皮的家伙(大概率是她自己昨天随手扔的)骂了个狗血淋头。柳婻靑紧随其后,目光却敏锐地落在地上——就在宦官摔倒的地方,从他微张的嘴里,滚落出两颗白森森的、带着一点可疑粉红牙龈血迹的——假牙!
宦官大人被搀扶起来,浑身哆嗦,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气的。他指着地上那两颗孤零零的假牙,嘴唇翕动,却因为漏风,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神怨毒得能杀人。他猛地转向苏漾,那目光,简直要把她生吞活剥!
“嗬…嗬…你…你…妖…妖术!”他含混不清地嘶吼着,唾沫星子混着血丝喷溅出来。显然,他把这笔账算在了苏漾这个“祥瑞解说员”兼“蓝脸妖女”头上。
眼看一场大祸又要降临,苏漾头皮发麻,正准备再次祭出她的“胡说八道”神功,旁边的柳婻靑却动了。
她快步上前,没有看那暴怒的宦官,也没有理会地上的假牙,而是径直走向那匹珍贵的斜塔贡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伸出纤纤玉手,竟毫不犹豫地从那流光溢彩的缎面边缘,极其精准地捻下了一小缕几乎看不见的、泛着特殊灰绿色的丝线——正是那昂贵稀有的西域夜光丝!
然后,在死寂的空气里,在宦官大人喷火的目光注视下,柳婻靑走到那两颗沾着灰尘和血丝的假牙前,缓缓蹲下身。她小心翼翼地用一方洁白的丝帕将它们包裹起来,擦去污渍。接着,在所有人包括苏漾都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她拿起那缕夜光丝线,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娴熟手法,灵巧地将丝线缠绕、覆盖在假牙摔裂的细微缝隙上!
那动作轻柔、专注,带着一种奇异的庄重感,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夜光丝线在她指尖翻飞,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很快便将假牙的裂痕完美地包裹、覆盖、修补起来。原本白森森的假牙,在断裂处被赋予了数道极其细微、却异常华美的金绿色纹路!
做完这一切,柳婻靑双手捧着这枚焕然一新的“艺术品”,走到惊怒交加、暂时忘了发声的宦官面前。她微微屈膝,声音清越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大人受惊了。此乃天意昭示,大人肩负重任,邪祟难侵,故降此小厄,无损大人威仪分毫。”她将修补好的假牙奉上,指尖在假牙内壁某个极其隐蔽的凹痕处不着痕迹地轻轻拂过——那里,刻着一个微小的、形似乌鸦展翅的徽记!“小女子斗胆,以祥瑞贡缎之丝,为大人略作修补。此丝非凡物,乃西域奇珍,蕴日月光华,更添辟邪镇煞之能。”
她抬起头,直视着宦官阴晴不定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愿大人镶此金牙,神光护体,咬——碎——奸——佞——邪——骨!”
最后七个字,她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那“咬碎奸佞邪骨”的宣言,配合着那枚在昏暗光线下隐隐流动着金绿色微光的“镶金”假牙,竟硬生生营造出一种神魔退避的凛然气势!
宦官大人彻底愣住了。他看着柳婻靑平静无波的脸,看着她手中那枚散发着神秘微光的“神牙”,再摸摸自己漏风的嘴,感受着下巴的剧痛……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混合着某种莫名的、被“加持”的虚荣感,竟奇异地压过了愤怒。他下意识地接过那枚假牙,入手微凉,那金绿色的纹路在指间流转,竟真觉得一股“正气”油然而生?尤其是柳婻靑那句“咬碎奸佞邪骨”,简直说到了他心坎里!
“咳…嗯…”宦官清了清嗓子,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板着脸,将那枚“镶金夜光神牙”小心翼翼地塞回嘴里,用力咬合了几下。嗯,很牢固,甚至比原来更舒适了!他挺直腰板,努力找回刚才丢失的威严,含混却清晰地说道:“柳姑娘…有心了。此物…甚好!”
一场泼天的祸事,竟被柳婻靑这神来之笔的“镶金牙”操作,生生扭转为一场“神迹加持”的祥瑞!钱坊主激动得差点跪下给柳婻靑磕头。苏漾看着宦官大人那副努力咀嚼、仿佛真的在“咬碎奸佞邪骨”的滑稽模样,拼命掐着自己的大腿才没爆笑出来。
危机似乎再次解除。宦官大人心情复杂地验收了贡品斜塔缎,又象征性地抽查了几件新制的锦袍。钱坊主指挥伙计们将贡品小心翼翼地装入特制的紫檀木盒内,盒内衬着印有精美云纹的厚实棉纸。
就在最后一件锦袍放入盒中,伙计准备合上盒盖时,宦官大人那戴着玉扳指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划过锦袍光滑的缎面,指尖却突然在袍服下摆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停住了!
那里,正是柳婻靑用夜光丝绣上的残柳纹样!此刻虽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不出发光,但宦官那异常敏感的指尖,却清晰地感受到了丝线那与普通丝线截然不同的、微凉而略带韧性的特殊触感!他眼神一凝,指尖微微用力,似乎想捻起什么。
与此同时,苏漾为了缓和气氛,正满脸堆笑地对宦官大人说道:“大人您放心!我们锦绣坊绝对是良心商家!您就是我们最尊贵的甲方爸爸!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包您满意!”
“甲方…爸爸?”宦官大人捻着残柳纹的手指猛地一顿,霍然抬头,阴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瞬间刺向苏漾!那四个字在他听来,模糊不清却又异常刺耳,仿佛被扭曲成了某种大逆不道的音调——“贾…方…复国?!”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刚刚缓和下来的前厅!所有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钱坊主瞬间面无人色!柳婻靑的心猛地沉入谷底!
完了!苏漾这现代词汇的嘴瓢,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敏感时刻,无异于自掘坟墓!
就在这千钧一发、空气凝固到几乎要爆炸的瞬间——
“啪嗒!”
一声轻响,打破了死寂。
只见那紫檀木贡品盒内,一张作为内衬垫在袍服下的、印着精美云纹的厚实棉纸,不知是因为伙计动作稍大,还是盒子本身没放平,竟然滑落了出来,飘飘悠悠地掉在了宦官大人的脚边!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被吸引过去。
那张衬纸的背面朝上。在素白的纸面上,赫然印着几行墨迹未干的、娟秀中透着风骨的小楷,抄录的正是《莺啼集》中那首核心童谣《西湖埋金辇》的前四句!其中“金辇沉沙骨作舟”几个字,墨色浓重,刺眼无比!
钱坊主离得最近,一眼扫到那纸上的内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肥胖的身体如遭雷击般剧烈一颤,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额头!他认识那字迹!那是柳婻青的字!这催命的童谣,怎么会印在了贡品的包装衬纸上?!
前厅的空气,彻底冻结了。只有宦官大人那冰冷的目光,缓缓地从苏漾惊恐的蓝脸上移开,如同毒蛇般,一寸寸地,落向了脚边那张泄露了天大秘密的衬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