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品斜塔缎和那批要命的锦袍终于被宦官大人带走,锦绣坊前厅紧绷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钱坊主一屁股瘫坐在太师椅上,后背的衣裳湿得能拧出水来,胖脸上残留着劫后余生的虚脱。他看向柳婻靑和苏漾的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感激她们又一次化解了灭顶之灾,却又对她们惹祸的本事感到深深的恐惧,尤其是那个蓝脸女人嘴里蹦出来的“贾方复国”,简直让他魂飞天外。
“两位姑娘…大恩不言谢…”钱坊主有气无力地拱拱手,声音发飘,“只是…只是这往后的日子…”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庙小容不下大佛,两位姑奶奶能不能消停点?
苏漾和柳婻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危机只是暂时压下,宦官离开时那阴鸷的回眸,衬纸上暴露的《莺啼集》残句,还有那句要命的“甲方爸爸”,都像悬在头顶的铡刀。但眼下,更迫在眉睫的麻烦来了。
“坊主,不好了!不好了!”一个管事连滚爬爬地冲进前厅,脸色煞白,“后…后院的织娘们…闹…闹起来了!”
钱坊主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又…又怎么了?!”
“宫里…宫里又追加了一批急单!要…要十日内赶出一百匹‘斜塔祥云锦’!说是…说是要赏赐给北边来的使者!”管事哭丧着脸,“可…可织娘们说,这些日子没日没夜地赶工,铁打的人也熬不住了!她们…她们…”
“她们怎么了?!”钱坊主急吼。
“她们…她们全都…全都‘七窍流血’,倒在工坊里了!”管事的声音带着哭腔。
“什么?!”钱坊主眼前一黑,差点真的晕过去。苏漾和柳婻靑也是心头一紧,立刻跟着惊慌失措的钱坊主冲向后院工坊。
刚踏进工坊大门,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就扑面而来!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三人倒吸一口冷气——
偌大的工坊内,几十名织娘东倒西歪地瘫在地上、织机旁、丝线堆里。她们个个脸色惨白(有些是累的,有些大概是吓的),双目紧闭,最骇人的是,每个人的口鼻、眼角、甚至耳朵里,都淌着暗红色的、粘稠的“鲜血”!那“血”蜿蜒流下,在苍白的脸上画出道道刺目的红痕,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砖地上,汇聚成一小滩一小滩的暗红。整个工坊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宛如人间地狱!
“天爷啊!这是遭了瘟还是中了邪啊!”钱坊主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声音都变了调。
苏漾也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但定睛一看,她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那些“血”的颜色过于暗沉粘稠,气味虽然腥,却似乎少了点铁锈味,反而更像…鱼腥味?而且,几个离得近的年轻织娘,眼皮还在微微颤动,嘴角似乎也在强忍着什么。
就在这时,工坊里“伤势”最重、躺得最靠前的一位中年织娘(苏漾认出是嗓门最大的张嫂),猛地发出一声凄厉悠长、如同鬼哭般的嚎叫:“哎——哟——喂!活不成啦——!坊主老爷行行好——!给条活路吧——!”
这声哭嚎如同信号,地上几十名“七窍流血”的织娘瞬间集体“还魂”!她们猛地睁开眼,也不管脸上的“血”还在流,同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
“累死个人啦——!”
“脖子要断啦——!”
“眼睛要瞎啦——!”
“坊主老爷发发慈悲吧——!”
“再这么干下去,俺们就要变成绸缎上的鬼啦——!”
几十个女人尖利的哭嚎声浪叠加在一起,震得工坊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形成了一场荒诞绝伦、声势浩大的“女鬼合唱团”!那场面,比最卖座的皮影戏里的阴曹地府还要热闹三分!
钱坊主被这突如其来的“百鬼夜哭”吓得魂不附体,捂着耳朵连连后退:“别…别嚎了!祖宗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苏漾却差点笑出声。她彻底明白了!什么七窍流血,这分明是——鳝鱼血!这帮织娘,居然集体用鳝鱼血扮鬼罢工!这创意,这执行力,简直绝了!她强忍着笑意,捅了捅旁边同样看出端倪、嘴角微抽的柳婻靑。
“咳咳!”苏漾清了清嗓子,努力板起脸,走到“血泪横流”的张嫂面前,用一种极其严肃、仿佛在探讨学术问题的口吻问道:“这位…‘伤患’,你这血…是哪里流出来的?可有头晕目眩、胸闷气短、手脚冰凉之症?”
张嫂被问得一愣,嚎哭声卡在喉咙里,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支支吾吾:“就…就从眼睛里、鼻子里…流…流出来的…浑身没劲…心…心慌…”
“哦?”苏漾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突然伸手,闪电般用指尖在张嫂嘴角残留的“血迹”上沾了一下,然后放到鼻子下嗅了嗅,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如此!”苏漾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瞬间压过了满屋的哭嚎,“诸位姐妹莫慌!此非血光之灾,更非中邪!此乃——‘气血过旺,劳神伤津’之症!”
工坊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女鬼”都忘了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蓝脸神医”。
苏漾背着手,在满地“伤员”中踱步,开始了她的“医学”讲座:“诸位姐妹连日辛劳,心火过旺,肝气郁结,体内津液被火气蒸腾,化为这赤色‘火津’,由七窍溢出!此乃身体示警!若再强行劳作,恐真有大患!”
她这番玄之又玄的“中医理论”,把织娘们唬得一愣一愣的。张嫂下意识地舔了舔嘴角的鳝鱼血,咸腥味让她皱了皱眉,但听着苏漾说得头头是道,又好像…有点道理?
“那…那可咋办啊苏娘子?”有织娘怯生生地问。
“好办!”苏漾变戏法似的从她那百宝囊般的小皮囊里掏出几个花花绿绿的小纸包——正是她穿越时仅存的几包水果味跳跳糖!“此乃我师门秘传‘清心降火还神丹’!专治此症!服下此丹,立竿见影,神清气爽!”
她拆开一包橙色的跳跳糖,不由分说就倒进张嫂还在发愣的嘴里。
“唔!”张嫂下意识地一抿。
瞬间!无数细小的颗粒在她口腔里噼里啪啦地疯狂炸开!那酸酸甜甜的味道,那前所未有的、仿佛有无数小精灵在舌尖跳舞的奇妙触感,让她浑身一个激灵!脸上的“血泪”都忘了流,眼睛瞪得溜圆,表情像是见了鬼(另一种意义上的鬼)!
“怎么样?感觉如何?是不是一股清气直冲天灵盖?火气顿消?”苏漾趁热打铁。
张嫂被那神奇的爆炸感和酸甜味冲击得说不出话,只能愣愣地点头。
“来!姐妹们!一人一颗!有病治病,没病强身!吃完保证精神百倍!”苏漾豪气干云地把跳跳糖分发给离得近的几个织娘。
好奇心和那神奇的口感战胜了恐惧。几个胆大的织娘学着张嫂的样子,把跳跳糖倒进嘴里。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工坊里瞬间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如同微缩鞭炮齐鸣的炸裂声!紧接着是织娘们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抽气声!
“哎呀!它在跳!”
“甜的!是橘子味!”
“我的舌头!麻酥酥的!好过瘾!”
“真的…真的不心慌了!”
神奇的口感体验和酸甜的味觉刺激,加上苏漾那“仙丹”的心理暗示,竟真的让疲惫不堪的织娘们精神一振!脸上的鳝鱼血也顾不上擦,纷纷围拢过来,眼巴巴地看着苏漾手里的“仙丹”,之前的哭嚎罢工瞬间变成了“仙丹”抢购会!
“苏娘子!给我一颗!”
“我也要!我要草莓味的!”
“仙丹!真是仙丹啊!”
钱坊主看着这峰回路转、荒诞至极的一幕,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这蓝脸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连罢工都能用糖豆化解?
危机似乎再次被“仙丹”神奇地平息了。织娘们领了“仙丹”,又得了钱坊主许诺加三成工钱和一顿肉食的承诺(在苏漾的眼神逼迫下),终于擦掉脸上的鳝鱼血,重新坐回了织机前。工坊里再次响起了织机规律的轰鸣声,只是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鱼腥味和丝丝缕缕的果糖甜香。
为了提神赶工,钱坊主不知从哪弄来一台破旧的留声机(苏漾严重怀疑是西洋舶来的破烂),放在工坊角落。沙哑的唱片旋转着,播放的不是丝竹雅乐,而是一首旋律极其荒诞、歌词颠三倒四的童谣:
“东街的狗,啃骨头,啃到南街口,撞翻卖油翁,油瓶碎,蚂蚁醉,抬着油花当轿坐…抬呀抬,抬到西湖水,龙王嫌它味儿不对,一口喷到雷峰塔,砸歪了塔尖你怪谁?你怪谁?”
这荒腔走板的调子和胡言乱语的歌词,在织机的轰鸣中回荡,竟意外地带着一种奇特的、驱赶睡魔的魔性。织娘们一边踩着织机,一边忍不住跟着那怪异的旋律哼哼,工坊的气氛竟显得有些诡异的“欢快”。
苏漾和柳婻靑也松了口气,帮着检查几台关键织机的状况。苏漾走到那台曾经暴走织出“鬼脸”的老提花机旁,蹲下身,想检查一下底座的齿轮。就在她低头拨弄的瞬间,她的目光被织机底座下、靠近墙角的阴影里,一小撮不起眼的灰黑色灰烬吸引了。
那灰烬很细碎,像是烧过什么纸片留下的。在满是丝絮和灰尘的工坊地面,本不易察觉。但苏漾的鼻子很灵,她似乎闻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寻常纸张燃烧的、带着点奇异腥气的味道。
她心中一动,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点灰烬。灰烬中,似乎夹杂着几丝没有烧尽的、暗黄色的纸纤维,纸上残留着一些极细的、用朱砂勾勒出的、扭曲的线条痕迹,隐约像某种符咒的残片。更让她心头一跳的是,在灰烬边缘,有一个小小的、被踩扁的、用草茎编成的、形似乌鸦的玩意儿!
这东西…怎么那么像那个算命先生(黑鸦卫)身上掉下来的玩意?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他来过这里?什么时候?在机器上动了手脚?还是仅仅…留下了监视的印记?
“苏娘子?”柳婻靑的声音传来。
苏漾迅速将灰烬连同那个草编乌鸦残骸拢进手心,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没事,一点灰。”她将手藏进袖中,那点灰烬如同烧红的炭。
就在这时,钱坊主擦着汗凑了过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却又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两位姑娘,这工是开了,但…但还有个事儿…”他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宫里要的这批货,交货的日子…正正卡在三天后。”
“三天?加紧些应该能赶出来。”柳婻靑道。
“不是工期的问题!”钱坊主急得直搓手,胖脸上满是愁苦,“是…是三天后,是‘黑鸦卫’按例巡查城南各坊的‘吉日’啊!往年都要封坊半日,里里外外查个底朝天!鸡飞狗跳,耽误功夫不说,万一…万一被那群活阎王挑出点毛病…”他没说下去,但眼中的恐惧说明了一切。
黑鸦卫巡查!三天后!
苏漾袖中握着灰烬和草编乌鸦的手,猛地攥紧!工坊角落,那荒诞的童谣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
“抬呀抬,抬到西湖水…砸歪了塔尖你怪谁?你怪谁?”
那怪异的旋律,此刻听起来,竟像是一曲不祥的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