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不眠不休的疯狂赶工,伴着那台破留声机里荒腔走板的童谣《歪塔怪谁》,锦绣坊终于在黑鸦卫巡查的“吉日”前夜,将最后一批“斜塔祥云锦”打包送出了门。当最后一辆满载的骡车吱呀呀驶出坊门,消失在临安城渐沉的暮色里时,整个锦绣坊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瞬间瘫软下来。
钱坊主大手一挥,难得豪气冲霄:“开宴!犒赏三军!”
前厅瞬间被布置成欢乐的海洋。长条案几上堆满了从“天香楼”订来的鸡鸭鱼肉,大坛的绍兴花雕拍开了泥封,酒香混合着食物的香气,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和紧张。织娘们卸下满身丝絮,换上干净的衣裳,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红晕,笑声、划拳声、碗碟碰撞声响成一片。
苏漾和柳婻靑被众人簇拥在主位。苏漾脸上顽固的靛蓝终于褪得七七八八,只余下一点淡淡的青影,像是不小心蹭上的水墨。柳婻靑也难得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唇角噙着一丝浅笑。为了助兴,也为了彻底发泄这些日子积压的郁气,苏漾在几杯黄汤下肚后,一个大胆(或者说荒谬)的念头冒了出来。
“姐妹们!静一静!”苏漾跳到一张条凳上,挥舞着手臂,脸颊因酒意和兴奋而泛红,“光吃光喝多没劲!来!跟着我!活动活动筋骨!跳起来!”
在众人好奇又茫然的目光中,苏漾深吸一口气,身体猛地一顿,如同生锈的木偶被上了发条!她的脖子以一种极其僵硬的直角向左转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停住!接着,右臂如同被无形的线提起,直挺挺地举过头顶,五指张开,定格!左腿膝盖以一个违反人体工学的角度提起,悬在半空!整个人瞬间凝固成一个充满几何线条、荒诞到极点的姿势!
“噗!”不知谁先没忍住,笑喷了出来。
但苏漾毫不在意,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严肃。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数了三秒,然后身体各部位如同被不同的指令操控,再次“咔哒”、“咔哒”地变换角度!脖子右转九十度!右臂直直下劈!左腿放下,右腿以同样的僵硬姿态提起!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滑稽感!
“看明白了吗?这叫‘机械之舞’!驱散晦气,强身健体!跟着我!动起来!”苏漾一边保持着高难度的僵硬姿势,一边大声鼓动。
这前所未见的怪异舞蹈,瞬间点燃了工坊女工们的猎奇心和娱乐精神。柳婻靑看着苏漾那副一本正经搞怪的模样,忍俊不禁,也站起身,尝试着模仿她那僵硬的动作。虽然她的姿态依旧带着世家女的优雅,但那份刻意模仿的“机械感”,反而形成了一种反差萌。
有人带头,气氛瞬间引爆!织娘们纷纷离席,不管动作标不标准,只管模仿那份僵硬和停顿!“咔哒!”“噗通!”“哎哟!”伴随着各种怪异的声响和摔倒的惊呼,整个前厅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群魔乱舞的机械木偶剧场!僵硬的手臂挥舞,直挺挺的腿脚乱蹬,脖子生硬地转动,笑声、叫声、碰撞声混作一团,荒诞又欢乐!
“不够带劲!”苏漾跳到场地中央,变戏法似的掏出两个用新鲜柳枝和彩纸糊成的、只露出眼睛和嘴巴的简陋面具,一个自己戴上,一个塞给柳婻靑。“戴上!更有气势!”
翠绿的柳枝缠绕在面具边缘,散发着草木的清新气息。两人戴上柳枝面具,混入舞动的人群,动作更加放得开。那僵硬而富有节奏感的“机械舞”,在柳枝面具的加持下,竟真的生出几分神秘而原始的仪式感!
这场面太过新奇,太过魔性!很快,锦绣坊的喧闹引来了左邻右舍,引来了路过的行人。人们扒在门框上、挤在窗户边,目瞪口呆地看着里面那群“群魔乱舞”的女人。不知是谁先跟着外面的鼓点(钱坊主情急之下敲起了铜盆)扭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很快,模仿的浪潮如同瘟疫般从锦绣坊门口蔓延开来!
街边的摊贩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僵硬地扭动着腰肢;茶馆里的茶客放下了茶杯,学着样子直挺挺地举起手臂;连巡逻的衙役都忍不住在街角偷偷比划了两下!临安城南的这条街,在这个夜晚,彻底陷入了“机械舞”的狂欢!满街都是“咔哒”、“咔哒”转动身体、定格姿势的人影,如同被同一个蹩脚傀儡师操控的木偶大军!小贩们反应神速,立刻兜售起“柳枝防抽筋膏药”、“机械舞定形发胶”,生意火爆异常!
“Deadline!Deadline!”跳得兴起、热血上头的苏漾,看着满街的“僵硬”盛况,想起前世赶工时的口头禅,忍不住振臂高呼,给自己鼓劲,“坚持住!动起来!”
她的本意是“截止日期到了,顶住!”。
然而,在这片荒诞的喧闹中,她的喊声被扭曲、被传播、被赋予了全新的、神秘的含义——
“得莱琳!得莱琳仙子显灵啦——!”一个卖膏药的小贩激动地扯着嗓子大喊。
“得莱琳仙子保佑!跳得越僵越有福!”
“拜得莱琳仙子!百病不侵!筋骨强健!”
“得莱琳!得莱琳!”
人群狂热地呼喊着这个被杜撰出来的“仙子”名号,将这场机械舞的狂欢推向了宗教仪式般的高潮!几个虔诚(或者说凑热闹)的妇人,甚至当场在街边焚香,对着锦绣坊的方向(苏漾跳舞的位置)顶礼膜拜!苏漾在面具后张大了嘴,看着这失控的场面,彻底石化。
狂欢持续到深夜。筋疲力尽却心满意足的钱坊主,终于搬出了压轴好戏——几大坛据说是窖藏了二十年的“女儿红”。
“来!诸位功臣!满上!敬得莱琳…呃,敬我们自己!”钱坊主红光满面,亲自拍开泥封,琥珀色的酒液倾倒入海碗,酒香四溢。
众人欢呼,不管会不会喝,都端起了碗,庆贺这来之不易的胜利和荒诞的狂欢。苏漾和柳婻靑也摘下了早已被汗水浸湿的柳枝面具,露出疲惫却带着笑意的脸。苏漾端起碗,看着碗中晃动的酒液,心中那点因“得莱琳仙子”带来的荒谬感也被冲淡了不少。她与柳婻靑相视一笑,正要一饮而尽。
“等等!”柳婻靑忽然低声阻止,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放在桌案上的柳枝面具内侧——那里,用特殊的、遇水汽才会显现的浅灰色药液,书写着《金柳烬》童谣的第一句:“金柳烬,玉楼倾”。此刻,面具内层被汗水浸染,那行字迹竟清晰地浮现了出来!她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然而,不等她细想,热情的钱坊主和织娘们已经围了上来劝酒。盛情难却,苏漾想着这具身体酒量似乎还行,便不再犹豫,仰头灌了一大口。柳婻靑也只得压下疑虑,抿了一口。
酒液入喉,初时甘醇,但很快,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轻微的土腥味在舌尖弥漫开。苏漾微微蹙眉,以为是陈酿的特殊风味,并未在意。众人推杯换盏,气氛再次热烈。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当众人酒酣耳热之际,异变突生!
“咕噜噜……”一阵清晰而绵长的肠鸣音,突兀地从钱坊主那肥硕的肚子里传出。
钱坊主脸上的红光瞬间僵住,捂住肚子,表情变得极其怪异。
“呃…呃……”紧接着,离苏漾最近的张嫂,脸色发白,猛地捂住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仿佛被按下了连锁反应的开关!
“哎哟!我…我的肚子!”
“不行了!憋…憋不住了!”
“茅房!茅房在哪?!”
此起彼伏的呻吟和惊呼瞬间取代了欢声笑语!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宾客们,此刻一个个脸色煞白,冷汗直流,捂着肚子,夹紧双腿,如同被无形之箭射中的企鹅,姿态滑稽而痛苦!前厅里弥漫开一股紧张而尴尬的气氛,伴随着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亮的肠鸣交响乐!
腹泻!集体腹泻!
场面瞬间大乱!众人再也顾不得体面,争先恐后地朝着后院茅房的方向蜂拥而去!一时间,人仰马翻,杯盘狼藉,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庆功宴,转眼变成了“夺路狂奔”的腹泻战场!
苏漾也感到小腹一阵绞痛袭来,暗道不好!她强忍着翻江倒海的冲动,目光如电般扫过混乱的现场——钱坊主捂着屁股以不可思议的敏捷窜向茅房;柳婻靑脸色苍白,紧抿着唇,额头渗出冷汗,显然也在极力忍耐;而就在靠近后门阴影处,一个穿着锦绣坊伙计衣服、却面生得很的精瘦身影,正悄无声息地贴着墙根溜走,脸上带着一丝得逞的、阴冷的笑意,那眼神…像极了在库房门口审视柳婻靑绣工的客商!苏漾瞬间明白了!酒有问题!是黑鸦卫的报复!
眼看恐慌和怨气就要爆发,一场好好的庆功宴即将演变成针对锦绣坊的骚乱!苏漾的急智再次被逼到了巅峰!
她猛地跳上唯一一张还没被撞翻的桌子,无视自己小腹的抗议,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声大吼:
“都——别——慌——!”
这一嗓子,如同定身咒,让那些正捂着肚子、夹着腿、表情痛苦扭曲、准备夺门而出的宾客们动作一滞,茫然地看向她。
苏漾强忍着腹中翻江倒海,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发现新大陆的、近乎狂喜的表情!她指着满地狼藉和脸色发白的众人,声音激动得发颤:
“诸位!诸位!这不是灾祸!这是天大的机缘啊!你们难道没感觉吗?这腹中之气翻涌,浊物欲下,正是体内积攒多年的湿毒热邪、膏脂淤积,被这窖藏仙酿彻底激发、排出的征兆啊!”
她的话如同惊雷,把众人都炸懵了。排…排毒?
苏漾趁热打铁,开始了她专业(忽悠)的“养生”讲座:“此乃我师门秘传‘涤垢还清散’之药效!借仙酒之力,行伐毛洗髓之功!诸位请看!”她指着自己虽然也难受但强撑着的脸(残余的靛蓝此刻成了最好的“排毒”佐证),“我为何面色发青?正是体内淤毒外排之象!再看诸位,此刻腹痛如绞,正是淤毒下行!待这污秽排尽,保管诸位身轻如燕,肌肤莹润,赘肉全消!返老还童不敢说,年轻个三五岁不在话下!此乃不传之秘——‘排毒瘦身大法’!”
“排毒瘦身”四个字,如同魔咒,瞬间击中了在场所有女性(以及部分对自己身材不满的男性)的心!尤其是那些刚刚还在拜“得莱琳仙子”的贵妇们,眼睛瞬间亮了!腹痛?那是对抗顽固脂肪的阵痛!腹泻?那是排出毒素的必经之路!为了美,为了瘦,这点痛苦算什么?!
“苏…苏仙子!此言当真?!”一个贵妇捂着肚子,颤声问道,眼神充满了渴望。
“千真万确!”苏漾斩钉截铁,随即露出“肉痛”的表情,“若非诸位乃锦绣坊功臣,此等秘法,千金不换!今日机缘巧合,仙酒引路,诸位只需顺其自然,待毒素排尽,辅以我特制的‘固本培元散’(其实就是炒面粉加点薄荷),保管脱胎换骨!”
恐慌瞬间逆转!茅房成了“排毒圣地”!刚才还一脸痛苦的贵妇们,此刻眼神坚定,捂着肚子奔向茅房的步伐都带着一种“壮士断腕”的悲壮和“迎接新生”的期待!钱坊主一边夹着腿狂奔,一边还不忘嘶吼:“快!快给苏仙子准备纸笔!记下方子!‘固本培元散’!有多少要多少!”
前厅一片混乱的“排毒”景象中,苏漾虚脱般地从桌子上滑下来,后背全是冷汗。柳婻靑扶住她,两人相视,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疲惫和后怕。
“快…快回房…”苏漾有气无力地说,小腹的绞痛越来越难以忍受。
两人互相搀扶着,踉跄着穿过混乱的人群,朝后院走去。经过堆放杂物的地方时,一阵穿堂风吹过,将几个被丢弃在地上的柳枝面具卷起,翻滚着落到她们脚边。
柳婻靑下意识地弯腰,捡起自己那个面具。面具内侧,《金柳烬》第一句“金柳烬,玉楼倾”的字迹在汗水和夜露的作用下,显得更加清晰刺眼。而更让她心头一颤的是,面具边缘那些原本翠绿欲滴、象征着生机与柔韧的新鲜柳枝,此刻在月光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褪去了鲜活的绿色!变得枯黄、萎蔫!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在刚才的狂欢与混乱中被瞬间抽走!
“苏漾…你看…”柳婻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褪色的柳枝面具递到苏漾眼前。
苏漾看着那枯黄的柳枝,再看看面具内侧那句如同谶语般的童谣,一股寒意瞬间盖过了腹中的绞痛。她猛地抬头,望向窗外——临安城的夜空,依旧被“机械舞”的喧闹和“得莱琳仙子”的呼喊所笼罩,一片畸形的、虚假的繁华。而在更深的阴影里,似乎有无形的鸦群,正无声地收拢着翅膀。
街角,一个刚跟着跳完舞、正揉着僵硬脖子的中年汉子,对着同伴比划着刚才学到的几个手势:“你看,这样转脖子…再这样抬手…最后跺脚…嘿,别说,跳完浑身舒坦!就是这动作,有点像…像城破了猫着腰往小巷子钻的架势?”同伴哈哈一笑:“管他呢!得莱琳仙子保佑!”
那无心的话语,在夜风中飘散,却像一颗冰冷的种子,悄然落入了黑暗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