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大门险些被镶金嵌玉的裙裾挤塌了。昨夜饮了“仙酿”的贵妇们,此刻粉面含煞,樱唇紧抿,一个个捂着翻江倒海的肚腹,却眼放精光,将苏漾围了个水泄不通。脂粉香混着隐约的浊气,熏得人脑仁发涨。
“苏娘子!那‘排毒瘦身’的仙方,万望赐下!”一位珠翠满头的夫人率先开口,帕子捂着嘴,声音却洪亮急切,仿佛生怕落后一步,那腰肢便粗上一寸。
苏漾头皮发麻,昨夜她信口胡诌的“排毒秘法”,不过是看众人腹泻狼狈,急中生智的遮羞布。她硬着头皮,搜刮着脑子里贫瘠的中草药知识:“呃…取新鲜巴豆三粒,嫩荷叶半张,晨露煎煮……呃,空腹饮下,效果更佳!”她本想说“效果拔群”,又怕太过现代,生生咽了回去。
谁知,此言一出,如同圣旨纶音。方才还萎靡不振的贵妇们瞬间精神焕发,眼神灼灼似要烧穿苏漾。“巴豆!荷叶!晨露!记下了记下了!”“快!回府备车!去采最新鲜的荷叶!”人群轰然炸开,钗环叮当,绣履乱踏,如退潮般涌出柳府,只留下满地狼藉的香粉气息和几片被踩掉的珠花。
柳婻靑倚在月洞门边,看着这荒诞一幕,用团扇掩着唇,肩膀却微微耸动,终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清泠如碎玉。“苏姐姐,你这‘仙方’,怕是要搅得临安城鸡犬不宁了。”她眼波流转,带着昨夜狂欢后的慵懒,却又有一丝洞悉世情的促狭。
苏漾抹了把额角不存在的汗,苦笑道:“谁知道她们如此…虔诚。走吧,闹了一宿,去西湖泛舟透透气,也躲躲这‘仙气’。”
西湖之上,一场前所未有的奇景正在上演。
往日画舫如织,丝竹盈耳,今日却成了“排毒”的移动战场。一艘艘华美的画舫,舱门紧闭,只留后梢一个小小的舱口。身着绫罗的侍女们神色凝重地进进出出,手中捧着的,赫然是各色描金绘彩的恭桶!船尾处,更有仆役小心翼翼地将桶中“金汁”倾入湖中,动作虔诚,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哎哟,李夫人家的‘玉液’倒完了?轮到我家了!快让让!”一艘翠顶画舫的管事婆子扯着嗓子喊。
“急什么!我家夫人用的可是御窑贡瓷恭桶,‘排毒’也得讲究个体面!”另一艘船上不甘示弱。
湖风本该送来荷香,此刻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船娘摇着橹,从这奇异的“船队”旁经过,见怪不怪,甚至咧开嘴露出缺了颗牙的笑容,对苏漾和柳婻靑高声调侃:“娘子们瞧好喽,这可是咱临安城新添的景致——金汁浮玉盏!一盏一盏,金贵着哩!”浑浊的湖水在船桨搅动下,泛起一圈圈带着可疑色泽的涟漪。
苏漾嘴角抽搐,无言以对。柳婻靑以扇掩面,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笑眼,肩膀抖得更厉害了。她们的轻舟滑入莲叶深处,才稍稍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盛况”。碧叶连天,粉荷亭亭,总算寻回几分西湖的清韵。柳婻靑探出身,皓腕轻舒,摘下一支饱满的莲蓬。
“咔嚓。”莲蓬清脆地掰开。然而,就在那青翠莲房裂开的瞬间,一股暗红色的、粘稠如血的汁液,毫无征兆地从莲孔中缓缓渗出,顺着她莹白的手指蜿蜒而下,滴落在碧绿的荷叶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痕!
“呀!”柳婻靑惊呼一声,险些将莲蓬丢入水中。那汁液带着一股极淡的、难以形容的铁锈腥气。
摇橹的船娘瞥了一眼,浑不在意地笑道:“娘子莫惊,定是湖底贪嘴的胭脂鲤,咬破了莲根。这些小东西,就爱啃嫩茎子,汁水红些,不碍事!”她语气轻松,仿佛这是西湖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柳婻靑看着指尖那抹诡异的暗红,又望了望船娘不以为然的黝黑面庞,心头却莫名地笼上一层阴翳。她不动声色地掏出手帕,仔细擦去那汁液,指尖的微凉却久久不散。
舟行至一处僻静水湾,莲叶田田。柳婻靑眼尖,瞥见一片硕大的莲叶下,似有异物漂浮。她示意船娘停下,用船桨轻轻一拨。
水波荡漾,一个湿淋淋的物事被挑了上来——正是昨夜庆功宴上风靡一时的柳枝面具!只是此刻,它早已不复光彩。翠绿的颜料被湖水浸泡得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灰败的底色,柳叶形状的边缘卷曲破烂,像被火焰燎过一般,透着一种衰朽的死气。
苏漾皱着眉,嫌恶地拎起面具一角:“谁这么缺德,把垃圾扔湖里……”话音未落,她目光落在面具内侧,声音戛然而止。
面具内侧,靠近眉骨的位置,用极细的墨笔写着一行娟秀小字,正是昨夜引爆全城的童谣《金柳烬》的首句:“柳叶青,烬里寻”。然而此刻,这行字迹被湖水洇开了,墨色化开,如同两行蜿蜒流淌的黑色泪痕,顺着面具内侧的弧度滑落,透着一股无声的凄厉。那“烬”字的一点,墨色尤其浓重,晕染开来,竟隐隐像是一滴凝固的血珠。
柳婻靑的心猛地一沉,昨夜宴席上灯火辉煌、舞步喧腾的热闹景象,与眼前这褪色、洇染、如同祭品般漂浮的面具重叠在一起,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祥预兆。
“得莱琳仙子保佑!信女所求,惟愿腰细如柳,身轻似燕!”
一声突兀而虔诚的祷告打破了水湾的寂静。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另一艘小船上,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妇人,竟对着岸边一株寻常的柳树,五体投地地跪拜下去!她面前简陋地摆着几样瓜果供品,最显眼的,却是供品中央一个用褪色柳枝面具做成的、不伦不类的“神主牌”!
那妇人念念有词,磕头如捣蒜:“信女愿日日供奉‘巴豆仙露’,只求仙子显灵!昨日饮了仙子赐下的仙酿,信女已觉身轻体健,浊气尽除!求仙子再降恩泽!”她身后跟着的侍女,一脸苦相地抱着个硕大的瓷坛,坛口用红绸扎着,隐约飘出一股巴豆特有的刺鼻气味。
苏漾看得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掉到船板上。柳婻靑也忘了指尖的异样和面具的诡异,用团扇死死抵住嘴唇,才没让笑声冲口而出,只是肩膀剧烈地抖动,憋得眼角都沁出了泪花。
“仙…仙子?”苏漾指着自己鼻子,又指了指那对着柳树磕头的妇人,舌头都有些打结,“我?得莱琳?”她昨夜情急之下喊出的那个英文词,竟被听岔,发酵成了临安城新一代的瘦身偶像?
船娘在一旁看得直乐:“可不是嘛苏娘子!如今城里都传遍了,说您是天上下凡的‘得莱琳仙子’,专司‘排毒塑形’的神职!您瞧见没,那柳树根下,都有人开始给您立小庙啦!”她朝岸边努努嘴。
果然,那柳树虬曲的根部,不知何时被人用几块青砖搭了个巴掌大的小龛,龛内歪歪扭扭地供着一个同样褪色的柳枝面具,前面还插着几根烧了一半的细香。香烟袅袅,被湖风一吹,扭曲着散开,模糊了那面具上洇染如泪的墨迹,也模糊了远处画舫倾倒“金汁”的荒唐景象。
苏漾看着那虔诚跪拜的身影,看着那粗陋却透着狂热的小神龛,再看看柳婻靑手中那渗出暗红汁液的莲蓬和洇染如血泪的面具,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杂着荒诞绝伦的滑稽感,悄然爬上脊背。这满湖的“金汁浮玉盏”,这被奉若神明的“得莱琳仙子”,这面具上无声淌下的黑泪……临安城这令人沉醉的繁华锦绣之下,究竟还藏着多少光怪陆离、不为人知的暗涌?
小舟轻轻摇晃,水波推着那片洇染着墨泪的柳枝面具,缓缓沉向幽暗的湖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