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书房内,墨香与更浓郁的熏香交织缠绕,试图压住昨夜宴席残留的酒肉气息。紫檀长案上,宣纸铺陈,端砚生辉,笔架上悬着的几管湖笔尖毫润泽。今日是柳父为庆贺慈幼院地契“柳仙显灵”而设的诗宴。临安城数得上名号的文人雅士、致仕清流,宽袍大袖,峨冠博带,或捻须沉吟,或执盏低语,一派斯文气象。
苏漾坐在角落里,努力让自己像个背景板。她身上那套为赴宴新裁的藕荷色褙子,此刻像一件拘束衣。昨夜那场“蚁兵贺降祥”的闹剧和腕间断裂的金丝手链,让她心头莫名发沉。案头供着的一枝新柳倒是青翠欲滴,可苏漾总觉得那绿得不真实,像刷上去的漆。
酒是好酒,新启的“玉壶春”,清冽甘醇。几巡过后,席间气氛渐热。有人提议行飞花令,以“春”为题。酒盏在众人手中传递,诗句如珠玉滚落,赢得阵阵喝彩。轮到苏漾时,她正盯着窗外风中摇曳的柳枝出神,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得莱琳仙子”、“金汁浮玉盏”和那盏底苍白的虫尸。
“苏娘子?苏娘子?”旁边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温和地提醒。
“啊?哦!”苏漾一个激灵,酒意混着心绪上涌,脱口而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声音清亮,带着点微醺的豪气。她只记得这是首很出名的词,应景的“春”字开头,后面…后面是什么来着?她努力搜索着记忆库。
满座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比昨日结拜时更响亮的喝彩!
“好!好个‘春花秋月’!起句不凡,意境开阔!”一位中年文士击掌赞叹。
“此句清空如话,直抒胸臆,大有古风!”老翰林捻须颔首。
“苏娘子大才!果然奇女子出口便是锦绣!”众人纷纷附和,举杯相敬。柳父脸上也露出一丝矜持的笑意,微微点头。苏漾松了口气,被这气氛感染,索性放开,借着酒劲,把脑子里残存的几句顺了下去,声音愈发清越:“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好!”喝彩声更甚。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苏漾渐入佳境,仿佛自己真成了那忧国忧民的词人,手臂一挥,带起一阵风。
“妙极!‘朱颜改’三字,道尽人世沧桑!”赞美声几乎要将屋顶掀翻。柳婻靑坐在父亲下首,看着苏漾在众人追捧中脸颊绯红、神采飞扬的模样,唇边含笑,却又隐隐觉得那词句深处,似乎缠绕着一缕难以言喻的哀凉。她下意识地,伸手轻轻碰了碰自己腕间断丝的手链。
苏漾被捧得有些飘然,酒意冲头,最后一句几乎是喊出来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
“住口!!”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如同平地炸响惊雷,瞬间劈碎了满堂的欢声笑语!
“咣当!”柳父手中的青玉酒盏被他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琥珀色的酒液溅湿了他华贵的袍角。他脸色铁青,须发戟张,双目圆瞪,怒视着苏漾,胸膛剧烈起伏,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死寂!绝对的死寂!
所有笑容凝固在脸上,所有的赞美卡在喉咙里。杯盏停在唇边,手臂僵在半空。方才还暖意融融的书房,瞬间如同冰窖。只有窗外风吹柳叶的沙沙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韵律。
柳父的手指颤抖着,直指苏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近乎恐惧的寒意:“‘故国不堪回首’?‘雕栏玉砌’?‘朱颜改’?‘一江春水’?你…你…你竟敢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高诵此等…此等亡国之音!此乃南唐李煜绝命之词!字字句句,皆是国破家亡之血泪!是诅咒!是妖谶!你…你究竟是何居心?!要为我大宋招祸吗?!”最后一句,已是嘶声力竭,回荡在死寂的书房里,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苏漾彻底懵了,酒意瞬间吓醒了大半,脸上一片煞白。她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只是背了首有名的词,根本不知道背景,更没想那么多。可看着柳父那要吃人的眼神,看着满座宾客惊惧、狐疑、甚至带着一丝隐秘幸灾乐祸的目光,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完了,闯大祸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阵风猛地撞开了虚掩的雕花长窗!
“呼——!”
风卷着几片早凋的柳叶,打着旋儿扑入室内。其中一片最大、边缘已然枯黄的叶子,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精准操控着,飘飘悠悠,不偏不倚,正正覆盖在苏漾面前桌案上,那张写着飞花令诗句的宣纸之上。枯黄的叶脉,恰恰压住了“雕栏玉砌应犹在”那句墨迹淋漓的字!
枯叶覆诗,亡国之语被死亡的颜色掩盖。这无声的一幕,比柳父的咆哮更令人心悸。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胸口。
“呃…啊…这个…”一个细弱游丝、带着哭腔的声音,试图打破这凝固的恐怖。是席间请来助兴的一位年轻伶人。她被这突变吓坏了,抱着琵琶的手抖得厉害,原本该唱的喜庆小调《蝶恋花》,第一个音就跑了调,哆哆嗦嗦地滑向一个古怪而低沉的旋律。
这旋律…柳婻靑的心猛地一揪!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这不成调的、带着颤抖哭音的调子,虽然扭曲变形,但那几个低沉下行的音节走向,竟与那面具内侧、绘本夹页中如同诅咒般的童谣《金柳烬》中“舞步乱,城门陷”的旋律片段,惊人地暗合!
伶人自己也发觉唱错了,惊恐地停下,抱着琵琶瑟瑟发抖,像一只受惊的鹌鹑。但这短暂的、扭曲的错音,如同毒蛇吐信,在死寂的书房里留下了冰冷滑腻的痕迹。
“废物!滚下去!”柳父正在气头上,无处发泄,对着伶人厉声呵斥。伶人如蒙大赦,抱着琵琶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端着新温好的酒壶,战战兢兢地绕过满地碎瓷,想为主人添酒。他本就紧张,被柳父的怒喝和伶人的惨状一吓,脚下一个趔趄!
“哎呀!”
“哐啷!”他手中托盘上的一个黄铜罗盘(大约是某位喜好堪舆的宾客之物)被震落在地,滴溜溜滚到柳父脚边。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被那滚动的罗盘吸引。只见那罗盘上的磁针,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拨弄,疯狂地旋转起来!指针在盘面上划出一道道令人眼花缭乱的轨迹,最后,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死死拽住,那磁针竟剧烈地颤抖着,死死地、笔直地指向了柳父腰间悬挂的那方沉甸甸的蟠螭钮青玉官印!
指针与官印,形成了一条无形的、充满诡异张力的直线。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剩下磁针尖端与盘面摩擦发出的、极其细微却无比刺耳的“嗡嗡”声。
苏漾瞪大了眼睛,酒彻底醒了,一个荒诞绝伦、却又带着某种莫名合理性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她嗡嗡作响的脑子里:“磁石…吸铁…难道这玩意儿…真能吸贪官?”这念头如此大逆不道,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如此清晰地在她脑海中盘桓。她下意识地去看柳婻靑,只见她脸色苍白如纸,目光死死盯着那指向官印的磁针,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细线。
这场充斥着“亡国之音”和诡异征兆的诗宴,最终在一片心照不宣的死寂和尴尬的告辞声中草草收场。宾客们如避瘟疫般匆匆离去,留下满地狼藉和一室冰冷的余悸。仆役们大气不敢出,低头快速收拾着残局。
夜已深,寒意侵人。书房里的灯火熄灭了大半,只留下角落一盏孤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
人都散尽了。柳婻靑独自一人,缓缓走到那张长案前。飞花令的诗稿凌乱地堆叠着。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拈起了那片覆盖在“雕栏玉砌应犹在”诗句上的枯黄柳叶。
叶片入手冰凉,带着深秋的萧索。叶脉清晰,如同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就着昏黄的灯光,柳婻靑的目光凝固在叶片的背面。那原本应是脉络分明的浅色叶肉上,此刻,竟蜿蜒着数道极其细微的、如同用最细的朱砂笔勾画出的暗红色纹路!那红,不是枫叶的艳红,不是胭脂的娇红,而是一种沉郁的、仿佛凝固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暗红,如同渗入叶脉深处的血丝,又像是被无形之火灼烧后留下的烙印。
她想起西湖莲蓬中渗出的暗红汁液,想起昨夜酒盏底沉浮的苍白虫尸,想起腕间断裂的金丝和那飘落的虫蛀木屑……一股寒意,比这深秋的夜风更刺骨,顺着她的脊椎悄然爬升,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捏着那片枯叶,仿佛捏着一块燃烧的冰,指尖传来灼痛般的冰凉。
窗外,夜风呜咽着穿过柳林,千万片柳叶在黑暗中疯狂地摩擦、鼓噪,发出永无止境的沙沙声,如同无数亡魂在黑暗中齐声诵念着那未尽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