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宴的阴霾如同粘稠的蛛网，沉沉笼罩在柳府数日。连园中那株老柳，枝叶都显得蔫蔫的，失了往日精神。柳婻靑心系慈幼院地契，那纸文书在户房吏手中已耽搁了半月有余，仿佛沉入泥潭。苏漾见她眉间郁色，一拍大腿：“愁什么！软的不行，咱们就来点‘玄’的！”一个荒诞却又透着狡黠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型。

翌日清晨，城隍庙外人头攒动。柳婻靑与苏漾，摇身一变，成了两位仙风道骨（自封的）的坤道。柳婻靑身着月白道袍，头戴混元巾，手持一柄拂尘，面容清冷，倒真有几分出尘之气。苏漾则穿着稍显宽大的藏青道袍，脸上不知从哪弄来两撇鼠须，贴得歪歪扭扭，手里郑重其事地捧着一个硕大的黄铜罗盘，眼神却贼溜溜地四下乱瞟。

“无量天尊！”苏漾捏着嗓子，声音尖细古怪，“贫道自终南山云游至此，感念临安信众虔诚，特请动‘柳仙’真灵，指点迷津，广结善缘！”她煞有介事地将罗盘平放在临时支起的香案上。

早已闻风而来的户房张吏，腆着微凸的肚子，绿豆眼里闪着将信将疑的光，在几个跟班簇拥下挤到最前头。他手里攥着的，正是那张迟迟不肯盖章的慈幼院地契文书。

“这位官爷，”苏漾的鼠须随着她夸张的表情一抖一抖，拂尘指向张吏手中的文书，“印堂发亮，福缘深厚！只是嘛…似有小人作祟，阻了您的青云路啊！柳仙最是慈悲，待贫道请祂老人家显灵，为您这积德行善之举，指条明路！”说着，她口中念念有词，脚下踏着毫无章法的禹步，绕着香案转圈。柳婻靑则在一旁闭目掐诀，口中低诵着含混不清的“道经”，拂尘轻摆，倒也像模像样。

苏漾转到张吏身侧，宽大的袍袖状似无意地拂过他腰间的革囊。袖中暗藏的磁石，隔着布料精准地贴住了罗盘下方的机关。她猛地一跺脚，大喝一声：“柳仙驾临，神针指路！咄！”

那原本静止的罗盘磁针，如同被注入了生命，在众目睽睽之下，猛地、坚定地转动起来！它无视了地磁的微弱牵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稳稳地指向了东南方向——正是慈幼院精心选定的、靠近运河码头的那片废弃义庄地！

“神了！真神了！”
“快看！指东南了！”
“柳仙显灵啦！”
围观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惊叹和欢呼，看向两位“坤道”的目光充满了敬畏。

张吏绿豆眼瞪得溜圆，看看罗盘，又看看手中文书上标注的方位，再看向苏漾那张贴着小胡子的、故作高深的脸，脸上的疑虑迅速被一种混杂着敬畏和贪婪的复杂神色取代。他咽了口唾沫，干笑两声：“呃…这个…仙长法力高深！下官…下官佩服！佩服！既是柳仙指点，这地契…自然无碍！”他忙不迭地从袖中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小印盒。

就在这时，一个机灵的小贩不知何时钻到了人群前面，手里举着一叠粗糙的黄裱纸，扯着嗓子叫卖：“柳仙显灵符！新鲜出炉！沾了仙气的！贴门上镇宅保平安，揣怀里招财又进宝！还能蘸水喝了排毒瘦身哩！十文一张！先到先得！”

这“排毒瘦身”四字如同魔咒，瞬间点燃了人群的热情！尤其是那些经历过“巴豆仙露”洗礼的妇人，更是双眼放光。顷刻间，小贩手中的“柳仙显灵符”被抢购一空。符纸上用朱砂歪歪扭扭画着的，赫然正是前些时日风靡全城、如今已褪色斑驳的柳枝面具图案！

户房衙署内，气氛远不如城隍庙外热烈。张吏坐回他那张油腻的圈椅，重新拿起那份地契文书，绿豆眼里的敬畏早已褪去，只剩下精明的算计。他慢条斯理地端起案上一盏刚沏的、冒着热气的团茶，吹了吹浮沫。

“两位仙姑…呃，柳小姐，苏娘子，”他皮笑肉不笑，“柳仙显灵，下官自然不敢违逆。只是嘛，这文书过手，该走的章程还得走，该盖的印，一个也不能少。”他一边说着，一边像是手滑般，那盏滚烫的团茶猛地一倾！

“哎呀！”惊呼声中，深褐色的茶水泼溅而出，不偏不倚，正正浇在那张摊开的、墨迹已干的文书上！纸张瞬间被浸湿，墨迹迅速洇开、模糊。

“对不住！对不住！手滑！手滑了！”张吏假惺惺地连声道歉，慌忙抓起一块不知擦过什么的脏抹布就往文书上按，胡乱擦拭。

茶水与脏布的双重作用下，文书上洇开的墨迹和湿痕，竟在纸张上诡异地形成了一片不规则的、边缘模糊的深黄色污渍。那污渍的形状，在光线下看去，竟隐隐约约勾勒出一个狰狞的、空洞的骷髅头轮廓！那骷髅的“眼窝”处，恰好覆盖了慈幼院名称的关键字迹！

柳婻靑的心猛地一沉，苏漾脸上的鼠须也气得翘了起来。张吏却仿佛没看见那诡异的“骷髅”，只是啧啧叹息：“哎呀呀，污损了，污损了！这怕是不好办了啊……”

无论如何，文书总算拿到了手。尽管带着那片不祥的“黄渍骷髅影”，柳婻靑和苏漾还是决定立刻动工。废弃的义庄旧址，瓦砾遍地，荒草丛生。请来的民工们挥动锄镐，清理着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陈腐的气息。

“嘿！快来看！挖着个啥！”一个粗壮的汉子在院子角落一锄头下去，感觉碰到了硬物，吆喝起来。

众人围拢过去。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扒开泥土，露出半截黑乎乎、手臂粗细的东西。挖出来一看，竟是一段不知埋了多少年的柳树根！只是这树根早已失去了生机，通体焦黑，如同被烈火狠狠焚烧过，又像是被浓墨彻底浸透，表面布满龟裂的纹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如同朽木混合着焦炭的怪异气味。

“嚯！好家伙！”另一个民工凑过来，用粗糙的手指敲了敲那焦黑的树根，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这玩意儿，看着像遭过天打雷劈啊！这可是正经的‘雷劈木’！驱邪避煞的上等好材料！柳小姐，苏娘子，你们这慈幼院选的地儿，有门道啊！柳仙显灵，连镇宅的宝贝都提前给预备下了！好兆头！大吉大利！”他咧嘴笑着，露出一口黄牙，将那段沉重的焦黑柳根扛在肩上，像是扛着件宝贝。

其他民工也跟着哄笑起来，气氛一时轻松。柳婻靑看着那焦黑扭曲的树根，再想起文书上那片骷髅黄渍，心头那点刚升起的希望又被一层阴影覆盖。苏漾则皱着眉，总觉得那焦黑树根散发的气息，隐隐让她想起昨夜诗宴书房里那片渗着暗红血丝的枯叶。

“柳仙显灵”选定慈幼院福地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引来了更多看热闹的街坊。人群熙熙攘攘，对着清理中的废墟指指点点，议论着那段刚出土的“雷劈木”，也议论着两位“仙姑”的神通。

柳婻靑站在稍远处，看着民工们奋力清理，试图驱散心头的阴霾。怀中贴身放着的、她自己手抄辑录的《莺啼集》童谣册子，原本温凉的纸页，此刻却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灼热！那热度并非来自体表，而是从纸张内部透出，烫得她心口一悸！

她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指尖触碰到册子封皮，果然感觉到一股异常的温热。她强忍着没有立刻拿出来查看，目光却警惕地扫向喧闹的人群。就在此时，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人群边缘，一个戴着宽大斗笠、帽檐压得极低的身影。那人身形瘦高，如同融入阴影的竹竿，双手拢在袖中，似乎正冷冷地注视着场中捧罗盘的苏漾。

就在柳婻靑心头警铃大作之际，那斗笠人拢在袖中的手，极其隐蔽地动了一下！动作快如电光石火！

一道几乎看不见的乌光，如同毒蛇吐信，悄无声息地从他袖中激射而出！目标并非人，而是苏漾手中那个刚刚“显过圣”的黄铜罗盘！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刺耳的金铁撞击声响起！

苏漾只觉得手中罗盘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那根刚刚还稳定指向“福地”的磁针，像是瞬间发了疯、着了魔，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疯狂旋转起来！指针在盘面上划出无数混乱的轨迹，发出急促而尖锐的“嗡嗡”声，整个罗盘都在剧烈颤抖！最后，“咔嚓”一声轻响，那根饱经摧残的磁针竟不堪重负，从轴心处断裂崩飞！失去指针的罗盘盘面，留下几道如同鬼爪抓挠般的深深划痕，还有几点细微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磁粉从中迸溅出来。

“哎呀我的法器！”苏漾夸张地惨叫一声，捧着裂开的罗盘，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鼠须气得直抖。人群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法器自毁”惊得一阵骚动。柳婻靑的心却沉到了谷底。她趁着混乱，飞快地从怀中抽出那本《莺啼集》，借着衣袖遮掩翻开。

只见原本工整抄录的《金柳烬》童谣页面上，那第二句原本墨色尚新的字迹——“舞步乱，城门陷”，此刻墨色竟变得异常深浓、凝滞，仿佛刚刚被人用饱蘸浓墨的笔狠狠描过一遍，透着一股沉甸甸的、不祥的压迫感！

“让开让开！官差办事！”一声粗鲁的吆喝打破了现场的混乱。

两个穿着皂隶公服、挎着腰刀的差役，分开人群，大摇大摆地走到柳婻靑和苏漾面前。为首那个满脸横肉，斜睨着柳婻靑手中那张带着“骷髅”黄渍的地契文书，又瞥了一眼苏漾手里裂开的罗盘，嘴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柳小姐，苏娘子，”差役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股子衙门里特有的油滑腔调，“恭喜啊！柳仙显灵，地契到手，慈幼院眼看就要开张了！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绿豆眼里闪着贪婪的光，“上头刚下了新章程。如今临安城里，怪力乱神的事儿忒多，什么‘得莱琳仙子’、‘巴豆仙露’、‘柳仙显灵’的，闹得人心惶惶！为了安定民心，严防妖邪作祟，凡涉及此类‘异象’获批的文书，一律需加征‘防妖税’！”

他伸出两根胡萝卜似的手指，在柳婻靑面前晃了晃，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敲诈：“白银一百两！限三日之内，交到户房！少一个子儿，这地契嘛…嘿嘿，可就不好说了！”

现场瞬间死寂。

民工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看热闹的街坊们张大了嘴巴。方才还在为“雷劈木”和“柳仙显灵”而起的轻松笑声、议论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只剩下差役那刺耳的“一百两”在尘土飞扬的废墟上空回荡，像是一把冰冷的铁锁，狠狠铐住了那颗刚刚燃起的、名为“慈幼”的心。

苏漾捧着裂开的罗盘，鼠须滑稽地翘着，脸上的表情却僵住了。柳婻靑捏着那张带着骷髅影的地契，指尖冰凉。怀中那本童谣集册页上，刚刚加深的墨迹，仿佛透过衣料，烙在了她的心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