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城隍庙，经了数日洒扫修葺，总算有了几分生气。蛛网尘封的殿堂被清理出来，铺上了简陋却干净的草席。残破的泥塑神像下，供案擦得锃亮，上面端端正正供着一只青瓷瓶，瓶中插着一枝新折的柳条。那柳条青翠欲滴，叶片饱满，在从破窗棂透进的阳光里，鲜活得仿佛能滴下水来，成了这荒败庙宇中最亮眼的一抹生机。

“瞧见没？这才是咱慈幼院的镇院之宝！”苏漾叉着腰，得意地指着那瓶鲜柳，对着十几个刚梳洗干净、换上粗布新衣，却仍有些怯生生的孤儿们大声说道，“柳枝青，慈母心！咱这慈幼院啊，就像这柳枝，甭管以前多艰难，往后必定枝繁叶茂，绿油油的！”

为了庆祝开张（虽然地契还带着骷髅影，“防妖税”的阴影也仍在头顶盘旋），也为了吸引更多善心人捐助，柳婻靑和苏漾想了个主意——让这些孤儿戴上当初风靡临安、如今已褪色斑驳的柳枝面具，排成两列，在庙门口的空地上，跳那套“一僵二挺三瞪眼”的机械舞！

孩子们起初有些害羞，动作僵硬别扭，但在柳婻靑温柔的鼓励和苏漾夸张的示范下，很快便放开了。褪色的面具掩盖了他们的不安，滑稽僵硬的舞步反而透着一股憨态可掬的认真劲儿。他们一边跳，一边用稚嫩的童音，唱着柳婻靑新教的、充满希望的歌谣：“柳枝青，慈母心！破庙开出新苗苗！吃饱饭，穿暖衣，风里雨里不飘零……”荒诞的舞姿配上天真的歌声，竟奇异地和谐，吸引了不少路人驻足围观，铜钱、米粮甚至几个褪了色的果子，叮叮当当地落入孩子们捧着的破陶碗里。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庙前空地上，褪色面具下的眼睛因为收获而亮晶晶的，案头那瓶鲜柳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这一刻，昨夜那张染血磷光图的阴冷，似乎被暂时驱散了。柳婻靑看着眼前景象，连日来的疲惫和忧虑仿佛也轻了几分。苏漾更是乐得见牙不见眼，只觉这南宋的“慈善义演”效果拔群。

夜色如墨，吞噬了白日的喧嚣。慈幼院终于安静下来。孩子们在草席上发出均匀的鼾声。柳婻靑和苏漾挤在狭小的偏殿里，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芒，清点着今日微薄的收获——几十文铜钱，小半袋糙米，几个蔫了的果子。杯水车薪，但总好过没有。

“睡吧，”柳婻靑吹熄了油灯，“明日还得想法子筹那‘防妖税’。”黑暗中，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苏漾含糊地应了一声，很快也沉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

“嘶…好冷…”苏漾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嘟囔着，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被衾。

一股莫名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满了整个偏殿。这绝不是夏夜该有的凉意，而是一种阴湿的、仿佛从地底渗出的酷寒。苏漾被冻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

窗外，下弦月清冷的光辉透过破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借着月光，苏漾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供案的方向。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睡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

案头那只青瓷瓶里，白天还青翠欲滴、生机勃勃的柳枝，此刻竟变得枯黄焦脆！如同被无形的烈火瞬间炙烤过，叶片卷曲萎缩，失去了所有水分，呈现出一种死寂的、濒临焚毁的枯槁！它僵硬地插在瓶中，在惨淡的月光下，像一截来自坟墓的枯骨！

更诡异的是，供案上，窗台边，散落着一层细碎的、如同木屑般的浅褐色粉末！月光照在上面，泛着微弱的、不祥的反光。而供案上，一只盛着清水的粗陶碗，碗沿竟结了一圈薄薄的、晶莹的白霜！碗中的水，在六月盛夏的深夜里，凝成了带着冰碴的寒水！

苏漾猛地坐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一半是冻的，一半是骇的。她推醒身旁的柳婻靑：“婻…婻靑！快看！”

柳婻靑睁开惺忪的睡眼，顺着苏漾颤抖的手指看去。当她的目光触及那瓶枯死焦黄的柳枝和窗台诡异的木屑时，瞳孔骤然收缩！再看到那碗凝结薄霜的冰水，一股比这酷寒更刺骨的冷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猛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几步冲到供案前，指尖颤抖着触碰那枯死的柳枝。

触手，是刺骨的冰凉和脆硬。仿佛只要稍一用力，就会化为齑粉。
窗台上那些木屑，带着一种她熟悉又恐惧的、如同朽木被蛀蚀后的气味。

翌日清晨，慈幼院的气氛比那碗冰水还要冷。孩子们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安，比往日更加沉默。柳婻靑强打精神，指挥着仅有的两个帮工婆子熬煮稀粥。她将那瓶枯死的柳枝小心地收了起来，用一块干净的布包好，仿佛那是某种不容亵渎的遗物。

庙门被推开，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汉子畏畏缩缩地探头进来，眼神躲闪，带着一种饥饿的绿光。

“行…行行好，娘子，”为首一个脸上带着污垢的汉子声音沙哑，“俺们是从北边逃难来的，几天没吃口热乎的了…赏口粥吧…”

柳婻靑看着他们褴褛的衣衫和绝望的眼神，心中不忍，点了点头：“进来吧，粥快好了。”汉子们千恩万谢地挤进来，缩在角落里，贪婪地盯着冒着热气的粥锅。

苏漾总觉得为首那汉子躲闪的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与饥饿无关的冰冷。她留了个心眼，假装帮忙添柴，暗中观察。只见一个身材瘦小的汉子，趁人不备，悄悄挪到一个堆放着些许杂物和孩子们褪色面具的角落。那里，一盏给夜里值夜人用的、简陋的桐油灯正放在一个破木箱上。

瘦小汉子背对着众人，似乎弯腰在系松开的草鞋带。就在他直起身的瞬间，手肘“极其自然”地、猛地向后一撞！

“哐当！”那盏盛满桐油的油灯，被结结实实地撞翻在地！灯盏碎裂，粘稠的桐油瞬间泼洒出来，浸湿了干燥的茅草和堆在旁边的几个褪色柳枝面具！一点微弱的火星，从尚未完全熄灭的灯芯上弹跳而出，不偏不倚，落在那片浸透了桐油的茅草上！

“呼啦——！”

如同恶魔张开了巨口！一道刺眼的、炽热的火舌猛地蹿起！火苗贪婪地舔舐着浸油的茅草和面具，发出“噼啪”的爆响，瞬间就蔓延开来，化作一片汹涌的橙红色火浪！浓烟滚滚而起！

“走水啦！走水啦！”帮工婆子发出凄厉的尖叫。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乱作一团。那几个“流民”汉子，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的畏缩和哀求，只剩下事不关己的冷漠，甚至为首者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狞笑，趁乱飞快地挤出门外，消失在清晨的街巷中！

“快！快救火！带孩子们出去！”柳婻靑嘶声大喊，抓起手边一个破木盆就想冲过去泼水。

苏漾则眼疾手快，一把抱起两个吓傻的孩子就往门外冲。
火势蔓延得极快！干燥的梁柱、破败的窗棂、堆放的杂物，都成了绝佳的燃料！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涕泪横流。半边庙堂，已陷入熊熊烈焰的包围之中！那瓶被柳婻靑收起的枯死焦柳，就在火焰最先吞噬的角落！

“柳枝！”柳婻靑在浓烟和混乱中，一眼瞥见了那即将被烈焰吞噬的布包！那是慈幼院最后的象征，是她心中某种尚未熄灭的坚持！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涌上心头！她竟不顾一切地逆着奔逃的人流，猛地冲向那火焰升腾的角落！灼热的气浪烤焦了她的鬓发，浓烟几乎让她窒息。她咬着牙，伸出手，滚烫的空气灼烧着皮肤，猛地抓住了那个已经被火舌舔舐到边缘的布包！

“嗤！”布帛瞬间被烫穿！一股钻心的灼痛从掌心传来！柳婻靑闷哼一声，死死攥住布包里那截枯焦脆硬的柳枝，猛地抽回手！布包散开，那截枯枝暴露在空气中，顶端已带着点点火星！

她紧紧攥着这截滚烫的枯枝，仿佛感觉不到掌心的刺痛，转身踉跄着冲出火海，扑倒在庙门外冰冷的泥地上。

“婻靑！”苏漾安置好孩子，满脸烟灰地扑过来，看到她手心被枯枝刺破渗出的血痕和那截顶端带火的焦柳，又急又痛。

柳婻靑剧烈地咳嗽着，抬起被烟熏得通红的眼睛。慈幼院半边庙宇已化作冲天的火炬，烈焰熊熊，贪婪地吞噬着她们刚刚建立起的、脆弱的希望。烧断的梁柱带着火星轰然倒塌，激起漫天飞舞的火星和灰烬。

就在那漫天飘飞、如同黑色雪片的灰烬之中，一片巴掌大、尚未燃尽的纸片，打着旋儿，被热浪卷起，悠悠荡荡地飘落在柳婻靑面前的泥地上。

纸片焦黑卷曲，边缘还带着暗红的火星。但残存的画面，却清晰得刺目——那正是昨夜苏漾在绘本中发现的那张染血磷光图！只是此刻，图上用朱砂绘制的“柳府”位置的叉号，被火焰重点吞噬，留下一个焦黑的窟窿。而在图的下方，原本标记“慈幼院”（破庙）的位置，却被人用焦炭般的墨迹，添上了新的内容：一座被熊熊烈焰吞噬的、层叠飞檐的楼阁！楼阁在烈火中扭曲变形，依稀可辨是书楼的轮廓！火焰的形状，竟诡异地勾勒出几个扭曲的字形——“烬”！

火场的喧嚣、救火的呼喊、孩子的哭叫…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远去。柳婻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燃烧的残图上，钉在那座焚毁的书楼上，钉在那个由火焰组成的“烬”字上！一股冰冷的绝望，混合着掌心枯枝滚烫的触感和刺鼻的焦糊味，狠狠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水汽的湖风，从西湖的方向吹来，掠过燃烧的废墟，拂过她沾满烟灰的脸颊。

风声中，隐隐约约，夹杂着一缕若有若无、凄婉哀怨的歌声。那歌声飘渺，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传来，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正是昨夜诗宴上苏漾所诵、引来雷霆之怒的亡国之音：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歌声被风吹散，又被火场的噼啪声吞噬，如同一个不真切的幻听。

柳婻靑低下头，摊开一直紧握的手掌。掌心被枯枝刺破的伤口渗出的血珠，已经凝固发黑，黏在焦枯的柳枝上。那截饱经摧残、顶端带火的枯枝，在湖风的吹拂下，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咔嚓”轻响。

它碎了。从她紧握的掌心开始，寸寸龟裂，化作无数细小的、焦黑的粉末。

一阵风过，卷起这些黑色的齑粉，如同祭奠的纸钱，纷纷扬扬地飘散开去。它们掠过燃烧的庙宇，掠过哭泣的孩子，掠过满地的狼藉，最终朝着西湖那万顷碧波的方向，无声无息地洒落，转瞬便消失在粼粼的水光之中，了无痕迹。

只留下掌心那一点黏腻的、混着焦炭与血污的刺痛，和废墟上依旧跳跃的、仿佛永不满足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