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暑气蒸得临安城像块将融的糖糕,柳家绣坊的冰盆早化成了温水。柳婻靑指尖捻着金线,视线却黏在窗沿一星焦黑木屑上——昨日慈幼院那截枯柳焚尽的余烬,仿佛嵌进了她的瞳仁。苏漾正对着铜镜往脸上抹自制的“玉容膏”,黏稠的白色膏体糊了半张脸,活似庙里剥落的泥胎菩萨。
“砰!”门扇猛然撞开,木屑纷飞!
一道斑斓旋风裹着震天鸡鸣卷了进来。但见一只红冠怒张、尾羽如旗的斗鸡,扑棱着翅膀在绷紧的贡缎间横冲直撞,爪钩过处,寸寸撕裂!紧随其后撞入的,是个铁塔般的汉子,顶盔贯甲,此刻却狼狈万分,头盔歪斜,几缕稀疏毛发倔强地贴在油亮的脑门上,正追着那鸡吼:“逆畜休走!本将的‘常胜将军’!”
李光弼李将军,襄樊前线调回述职的悍将,此刻成了绣坊里最大的灾难源。那“常胜将军”被满屋子彩线晃花了眼,一头扎向墙角堆叠的靛蓝染料大缸。李将军扑救不及,庞大身躯随着惯性狠狠撞上缸沿!
“哗啦——!”
靛蓝色的洪流倾泻而出,瞬间将李将军从头浇到脚。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宛如一尊刚从幽冥地府爬出来的蓝靛夜叉,只剩眼白和牙齿在浓稠的蓝色里格外醒目。几滴蓝液溅上他锃亮的头顶,顺着那几根珍贵毛发蜿蜒而下,更添三分滑稽。
满室死寂。绣娘们捏着针线,大气不敢出。
“噗嗤……”一声压抑不住的笑从角落传来。苏漾顶着那张惨白如鬼的“玉容膏”脸,指着蓝面獠牙的李将军,笑得浑身乱颤:“将…将军…您这是…新练的戏法?蓝脸谱…驱邪?”
李将军怒目圆睁,刚要发作,目光却猛地钉在苏漾脸上——那半边没涂膏的脸,细腻光洁,与这年代女子风吹日晒的肤色截然不同。再联想到刚才撞门时瞥见她往脸上抹那奇异的白色膏泥……
“仙…仙膏!”李将军一个箭步冲到苏漾面前,油亮的蓝脸上爆发出惊人的狂热,竟扑通一声单膝点地,双手抱拳,声如洪钟:“仙姑在上!末将李光弼有眼不识泰山!求仙姑赐下这驻颜仙膏!末将这顶上…顶上荒芜之地,亟待甘霖啊!”他悲愤地一指自己光可鉴人的头顶,几根湿漉漉的毛发贴在蓝皮上,可怜兮兮。
绣坊里瞬间炸开了锅。有憋笑的,有惊疑的,柳婻靑也愕然放下金线,看向苏漾。苏漾嘴角抽搐,看着眼前这位虔诚求“秃”的蓝脸将军,哭笑不得:“将军,这…这只是防晒…呃,防日头晒伤的油膏,不是什么仙……”
话音未落,那只肇事的“常胜将军”不知何时溜了回来,或许是被李将军头顶那抹异样的光亮吸引,竟猛地跃起,尖锐的爪子狠狠抓向那闪亮的“靶心”!
“嘶啦——!”
令人牙酸的裂帛声骤然响起!不是将军的头皮,而是他身旁绷架上那幅即将完工、金线密织的“金柳缠枝纹”贡缎!斗鸡的利爪精准地撕开锦缎中心,留下三道狰狞的裂口。撕裂处,金线勾勒的柳枝纹样被粗暴地扯断、扭曲,断裂的线条诡异地勾连起来,乍一看,竟隐约勾勒出一幅蜿蜒的河流与起伏的山脉轮廓——像极了北境探子秘呈的蒙古高原南麓地图的简笔!柳婻靑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攥紧了袖中的焦柳枝,那坚硬的断口硌得掌心生疼。
“孽畜!”李将军勃然大怒,顾不得求药,猛地挺直腰板,油亮的秃顶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一晃——
“唰!”
一道刺目的、堪比铜镜的反光,精准地射向窗外柳梢。一只正振翅飞过的灰鸽被这“天降神光”惊得魂飞魄散,翅膀一僵,直挺挺栽落下来,“噗通”一声,精准地砸进窗下养着睡莲的青瓷大水缸里!水花四溅,鸽子扑腾着湿透的翅膀挣扎上岸,爪子上系着的一小截芦苇管被水泡得胀开,里面塞着的、写着蝇头小楷的薄绢信纸,墨迹已然晕染成一团模糊的黑云,只隐约辨出开头几个字像是“西湖…埋…”。
“报——!!!”一个传令兵风一般卷进院子,声音因激动而劈叉:“捷报!襄樊大捷!刘整将军水淹七军,斩首鞑虏三千!捷报已抵枢密院!”
“什么?!”李将军浑身剧震,脸上的靛蓝染料仿佛都激动得要迸裂开来。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他猛地一把抓起那只还在甩水的、惊魂未定的“常胜将军”,竟忘情地将它高高举过头顶,在满地的染料和碎线中,如跳大神般笨拙地旋转、嘶吼:“天佑大宋!天佑大宋!杀!杀光那些狼崽子!哈哈哈!”他状若疯癫,手中湿漉漉的斗鸡受惊挣扎,扑扇着翅膀,一泡稀白的鸡屎不偏不倚,如精准投弹般,“啪嗒”一声,正甩在闻讯赶来的柳父柳宗元那张惊愕、威严又瞬间僵硬的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鸡屎顺着柳宗元保养得宜的鼻梁缓缓下滑。绣坊内落针可闻,只剩下李将军粗重的喘息和斗鸡惊恐的咯咯声。
李将军的笑声戛然而止,看着柳父脸上那抹醒目的白,又看看自己手里还在滴水的鸡,终于意识到闯了泼天大祸。他慌忙放下鸡,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索,试图找块干净的布给柳父擦拭,却只摸到满手黏腻的靛蓝。情急之下,他猛地从腰间扯下一块沉甸甸的玄铁腰牌,双手捧到柳宗元面前,腰弯得几乎要折断,声音带着哭腔:“柳公恕罪!末将该死!这…这块牌子权当赔礼!您…您拿它砸末将出气都行!”
那腰牌入手沉重冰凉,正面龙飞凤舞刻着几个狂放不羁的大字——“大宋斗鸡总督”。柳宗元嘴角剧烈抽搐,强忍着把牌子砸回去的冲动,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秽物,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李将军…好兴致!”他看也不看那牌子,拂袖转身欲走。
苏漾眼尖,在李将军递出腰牌的瞬间,瞥见了牌背在阳光下闪过的一行极其细微、需凝神才能看清的阴刻小字,字迹工整冰冷,与牌面的狂放截然相反:
“甲戌月望,北使抵临安议和。”
她脸上的“玉容膏”似乎瞬间凝固了,冰冷的触感直透肌理。窗外,那只落汤鸡终于抖干了羽毛,歪歪斜斜地逃走了,爪子上那截泡烂的芦苇管不知何时已脱落,无声地沉入了青瓷缸的淤泥里,像从未存在过。绣坊内,柳婻靑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贡缎上那三道撕裂的、形似异域山川的裂口,金线的断茬刺着她的指腹。李将军兀自捧着那块“斗鸡总督”的牌子,对着柳父离去的背影,蓝脸上满是茫然和无措。只有那只“常胜将军”,抖了抖湿漉的羽毛,昂首挺胸,踱到那摊打翻的靛蓝染料旁,伸嘴啄了啄,发出满足的“咕咕”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