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坊里弥漫着浓郁的辛香,驱散了靛蓝染料的刺鼻气味。苏漾正站在大案前,面前铺满各色香药:乳白的冰片、赭红的苏合香、金黄的安息香碎屑。她捻起一片剔透的冰片,对着围拢的绣娘们,煞有介事地晃了晃:“瞧见没?此物提神醒脑,专治昏聩!若塞进朝堂诸公的脑壳里,保管个个清明如水,忠肝义胆!”她手腕一翻,作势要把冰片往一个绣娘头顶虚按,惹得众人哄堂大笑,几个正喝茶的绣娘呛得连连咳嗽,茶水喷湿了半幅绣绷。
柳婻靑坐在角落的绣架前,指尖捻着细如发丝的银针,针尖在素白的绢布上跳跃,绣着几缕飘逸的柳丝。她眼角的余光却瞥向袖袋深处——那里藏着一方寸许的素白诗绢,墨迹是昨夜咬着牙、蘸着窗棂上未干的夜露写就的:“胡尘蔽日襄樊血,玉帛笙歌醉临安。柳枝折尽烽烟路,谁记孤城铁衣寒?”字字如针,刺在她心头。趁众人笑闹,她飞快地将那方诗绢揉成极小的卷,塞进刚刚缝合的香囊夹层里。丝线在她指尖翻飞,眼看就要封口——
“喵呜!”一道橘黄色的闪电从杂物堆后窜出!柳婻靑豢养的那只肥硕的橘猫“金锭”,不知何时溜了进来,被浓郁的香料气味刺激得异常兴奋。它精准地扑向柳婻靑手中的香囊,毛茸茸的爪子一勾,尚未封口的香囊连同那卷诗绢,竟被它叼在了嘴里!柳婻靑惊得低呼一声,伸手去夺,“金锭”却以为主人在逗它玩,得意地一甩头,叼着它的“战利品”,扭着肥硕的屁股,在苏漾刚捣鼓出来的“自动塞药机”架子下灵巧一钻,消失在一堆五色丝线里。柳婻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指尖捏着空空的针,微微发颤。
“成了!”苏漾那边却浑然不觉,她正得意地拍打着那架用旧水车齿轮和竹筒拼凑出来的“自动塞药机”。几根竹管对准了下方一排排等待填药的素面香囊。“看好了!科技改变生活!”她信心满满地一扳启动杆。齿轮吱呀转动,带动竹管上的小木勺,舀起混合好的香药粉末,准备精准倾倒入囊口。
“噗——嗤——!”
异变陡生!一根关键部位的榫卯突然崩开,齿轮猛地卡死!一股巨大的气压瞬间从堵塞的竹管末端爆发出来!霎时间,香药粉末如同被激怒的黄蜂群,从各个缝隙、接口、甚至未曾预料到的孔洞里狂暴喷涌而出!浓郁辛辣的粉末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黄色暴风雪。离得最近的李将军首当其冲,他刚顶着那张未洗净、残留着斑驳蓝痕的脸走进来,想问问他的“驻颜仙膏”,就被这辛辣的粉末兜头盖脸喷了个正着!
“阿嚏——!!!”
一个石破天惊的喷嚏从李将军鼻腔里炸响!其威力之大,仿佛平地惊雷,震得房梁上的积尘簌簌而落。绣坊屋顶的横梁上,一个伪装成梁柱浮雕、正凝神窥探下方动静的黑鸦卫密探,猝不及防被这声浪和震落的灰尘呛了满口满鼻!他惊恐地想要捂住口鼻,身体却因强忍咳嗽剧烈抽搐,一个重心不稳——
“咚!”
一声闷响伴随着短促的惊呼,那密探竟直挺挺地从梁上栽了下来!好巧不巧,正砸在墙角堆放着的、准备明日送入宫中的贡品香囊箱上!箱子被砸得一歪,盖子掀开。而罪魁祸首“金锭”,此刻正惬意地蹲在另一个敞开的贡品箱里,似乎被刚才的喷嚏和坠落吓了一小跳,随即觉得这新“猫砂盆”位置甚好,尾巴一翘,一泡热腾腾、臭烘烘的“黄金”便精准无比地排泄在箱内最上层、用金线绣着繁复柳枝缠枝纹的几只华美香囊上!那逾制的金线柳枝纹样,瞬间被污秽之物覆盖了大半,只余下扭曲的金光在秽物下若隐若现。密探摔得七荤八素,挣扎着想爬起来,又被浓烈的猫粪味熏得差点背过气去,只能趴在箱边干呕。
混乱中,柳婻靑强压下心头的惊悸和失落(她的谏诗被猫叼走,不知去向),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针线。苏漾也灰头土脸地从“暴风雪”中心爬出来,两人目光交汇,无需言语。柳婻靑选了最坚韧的湖青色丝缎,苏漾则挑出冰片、沉水香等清冽提神的药材。指尖翻飞,银针穿梭,她们合力绣制一枚新的香囊。囊身以深浅不同的青绿色丝线,绣出几枝柔韧的垂柳,柳叶细密如烟,柳条随风轻漾,仿佛能听到西湖的波声。柳枝掩映的湖面上,用极细的银线勾勒出几道微不可察的、如同细小水波涟漪般的点状凸起,看似是水波的纹理,细看却又排列得有些奇特(苏漾用针脚模拟的摩斯密码点,传递着“求和使将至”的警示)。最后,柳婻靑取出一小截用素绢仔细包裹、来自慈幼院废墟的焦黑柳枝残段,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凝重,将其深藏于香囊最内层的药粉之中。冰片与沉香的清冷气息,似乎也压不住那焦炭深处透出的、若有似无的悲凉。
“李将军!”柳婻靑将完成的香囊递到正揉着通红鼻子的李光弼面前。香囊入手温润,青柳漾波的图案透着勃勃生机,清冽的香气钻入鼻腔,竟神奇地压下了方才喷嚏带来的不适。“此囊虽小,愿随将军征战,提神醒脑,祛除污秽邪祟。”她的声音清越,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李将军看着掌心这枚精致小巧、寄托着两位女子心意的香囊,又想起方才那惊天动地的喷嚏和狼狈,再看看自己一身蓝痕未消、药粉扑簌的邋遢模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热猛地冲上鼻梁,直抵眼眶。这位在战场上刀头舔血的悍将,此刻竟觉得喉头哽咽,他紧紧攥住香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好!好一个祛除污秽邪祟!此囊…此囊胜过十万雄兵!它护的不是我李某人的命,是我大宋将士的胆气,是这临安城头的…青天!”他越说越激动,猛地将香囊举到鼻端,深深吸了一口那清冽提神的气息,仿佛要将这“胆气”和“青天”都吸进肺腑里。
“嗡……”一只不识趣的蚊子,被香气吸引,正嗡嗡地盘旋着试图靠近李将军油亮的脑门。香囊散发出的强烈冰片气息,对于这小小的飞虫而言,不啻于毒气风暴。那蚊子刚靠近李将军头顶不足三寸,翅膀的振动声便骤然微弱下去,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掐住了喉咙,身子一僵,直挺挺地从空中坠落,“啪嗒”一声轻响,掉在李将军锃亮的头皮上,腿儿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这滑稽又精准的“战绩”让紧绷的气氛瞬间破功,苏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绣娘们也掩着嘴偷笑。李将军一愣,随即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豪迈的笑声震得屋瓦似乎都在轻颤,仿佛方才的哽咽从未发生。
就在这笑声最酣畅之时,一阵清脆如银铃的童谣声,毫无预兆地穿透窗纸,飘飘荡荡地钻了进来。几个总角小儿,手拉着手,蹦蹦跳跳地从绣坊外的青石巷跑过,用天真无邪的调子,欢快地唱着:
“西湖水,清又清,埋了金辇亮晶晶~”
“明年呀,柳絮飞,盖个棺材暖又轻~”
那欢快的旋律,稚嫩的嗓音,与歌词里“埋金辇”、“盖棺材”的冰冷字眼形成了最刺耳、最荒诞的对比。笑声戛然而止。柳婻靑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那里,还藏着另一小截坚硬冰冷的焦柳断枝。苏漾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她猛地扭头看向窗外,只捕捉到孩童蹦跳远去的背影和那越来越轻、却仿佛带着倒刺般扎进心底的歌声。李将军握着那枚青柳漾波的香囊,脸上的笑容慢慢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沉重的茫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刚刚被“仙膏”熏蚊立下奇功的光亮头顶,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童谣带来的、莫名的寒意。窗外阳光正好,可那欢快的童谣,却像一片不祥的柳絮,悄然飘落在每个人心头,无声无息,却带着沉甸甸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