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灯会的喧嚣提前半月就漫透了临安城。苏漾在御街最热闹的拐角支了个简陋摊子,竹竿挑起的布幡上墨汁淋漓写着三个大字——“解君忧”。摊前木架上挂满灯笼,每盏灯下垂着一条谜笺。最显眼处,一盏素白灯笼上贴着硕大的谜面:“暖风熏得游人醉”——打临安城一物。奖品更是实在:一屉刚出笼、酸香扑鼻的窝窝头,粗粝的外皮上还沾着可疑的深色斑点。
“走过路过,猜个痛快!解了这心头忧,酸窝头管够!”苏漾拍着蒸笼吆喝,热气混着酸味蒸腾,熏得路人纷纷侧目。几个穿着簇新绸衫、眼神却透着鹰隼般锐利的汉子在摊前逡巡。为首一个刀疤脸,拿起那张写着“暖风熏得游人醉”的谜笺,粗声粗气:“这谜底是什么?”
苏漾眼皮都不抬,用小棍敲了敲蒸笼:“猜中便知,猜不中,一个铜板换俩窝头,清肠败火,专治…嗯,脑满肠肥。”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刀疤脸脸色一沉,他岂能听不出这“脑满肠肥”的影射?联想到自己主子在西湖边新筑的消暑水榭,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刁民!诽谤朝堂!”他怒吼一声,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掀向木架!
哗啦啦!木架应声而倒,灯笼滚了一地。蒸笼被掀翻,热腾腾、酸气冲天的窝窝头天女散花般飞溅而出!其中一个不偏不倚,如同长了眼睛,“噗”地一声,精准地塞进了刀疤脸因怒吼而大张的嘴里!
“唔!唔唔!”刀疤脸猝不及防,被又酸又硬又烫的窝头堵了个结结实实,双眼暴突,脸瞬间憋成酱紫色。他双手掐住自己脖子,疯狂地想把那顽固的窝头抠出来,却越捅越深,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翻着白眼,庞大的身躯晃了两晃,“咚”地一声,直挺挺栽倒在地,竟是被噎得晕死过去!其余几个便衣惊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去掐人中抠喉咙,场面滑稽又混乱。围观人群爆发出哄堂大笑,苏漾耸耸肩,捡起一个滚落脚边的窝头,吹了吹灰,自己啃了一口:“啧,浪费粮食。”
街对面,为筹备灯会而临时搭建的高台上,一群身着紫绯官袍的贵人正对着新挂起的巨型灯牌指指点点。灯牌上,三个金灿灿的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求和书”。这是为几日后迎接北使议和特意准备的灯会主题。百官正捻须品评这字体的“雍容”与“气度”。
百米外,一座茶楼的飞檐阴影里,一个蒙面黑衣人屏息凝神,手中的硬弓拉成了满月。他死死盯着高台上那巨大的灯牌,眼神锐利如鹰隼。他得到的“密令”是:射落那写着“暖风熏得游人醉”的白色灯笼,那是动手的信号!可此刻,混乱的摊位上,那盏白灯笼早不知被踢到哪里去了。他的目光焦急地扫过混乱的摊位,最终,落在了对面高台上那最醒目、最招摇的三个大字上——“求和书”!目标如此巨大,位置如此显眼!定是接头人临时更换的信号!黑衣人不再犹豫,手指一松!
“嗖——!”
一支雕翎箭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如同死神的狞笑,精准无比地射向那金灿灿的“求”字!
“噗嗤!”
箭镞深深没入厚重的木牌,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灯牌都猛地一颤!金漆木屑纷飞!“和书”二字下方,箭尾兀自震颤不休。
“啊——!有刺客!”
“护驾!护驾!”
高台瞬间炸了锅!方才还气度雍容的百官们,此刻丑态百出:有人抱头鼠窜钻桌底,有人腿软瘫坐尿湿了官袍,更有人慌不择路,互相推搡着从高台边缘滚落,砸翻了下面摆着的瓜果摊子,红的瓜瓤、黄的果肉糊了一身,活像一群打翻了染缸的猢狲。
混乱中,一道魁梧的身影却逆流而上!李光弼将军不知从哪个酒肆钻出来,浑身酒气冲天,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手里还拎着个酒葫芦。他醉眼朦胧地瞪着那钉在灯牌上的箭矢,尤其是箭杆上那三个歪歪扭扭、仿佛狗爬的字——“求和书”,一股无名业火直冲顶门。
“呔!何方鼠辈!字写得如此之丑,也敢出来现眼!污了本将的眼!”他怒吼一声,竟踉跄着几步冲到灯牌下,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刀光一闪,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不是劈向刺客可能藏身的方向,而是狠狠劈向那支箭!
“咔嚓!”
箭杆应声而断!上半截带着箭羽跌落尘埃。李将军犹不解气,竟就着酒劲,用刀尖蘸着旁边瓜摊被打翻流了一地的猩红西瓜汁,在那断裂的灯牌上、原本“求和书”的位置,歪歪扭扭、力透木背地重新写下了三个淋漓大字——“杀!杀!杀!”每一笔都狂放狰狞,透着一股沙场血气!写罢,他拄着刀,对着那猩红的“杀”字,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哈哈大笑。没人注意到,被他斩断掉落的那半截箭杆,断裂处赫然露出一个微小的、阴刻的狼头徽记,在瓜汁和尘土中闪着幽冷的光。
就在这鸡飞狗跳的混乱边缘,一队小小的身影踏着奇特的步伐,走进了人们的视野。是慈幼院幸存下来的那几个孤儿。他们脸上戴着粗糙的柳木面具,面具上用焦炭涂画出扭曲的柳枝图案,边缘还残留着火烧的痕迹。他们排成一列,手臂和腿脚僵硬地抬起、放下,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跳着一种古怪而机械的舞蹈。没有伴奏,只有他们用干涩的童音,整齐划一地念着:“柳枝青,慈母心;火一起,无处寻…”单调的节奏,僵硬的舞步,在满地狼藉的瓜果残骸和惊魂未定的权贵之间穿行。他们的每一步,都恰好踏在散落在地、未被清理干净的火场灰烬上,黑色的脚印在青石板上格外刺眼。欢快的舞步,踏着死亡的余烬,构成一幅无声却惊心动魄的画面。
柳婻靑站在人群外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的目光扫过那断裂箭杆上的狼头徽记(虽未看清细节,但那异样的标记让她心头一凛),又落在那些戴着焦柳面具、在灰烬上机械起舞的孩子身上。她默默地走到街角一个卖糖人的老翁摊前。
“老丈,捏个糖人。”她的声音有些低沉。
“好嘞!小姐要捏个什么?孙猴儿?嫦娥?”老翁笑呵呵地熬着糖稀。
柳婻靑的目光投向远处河里一艘张灯结彩的画舫,几个黑鸦卫打扮的人正耀武扬威地站在船头。她眼神微冷:“捏个…落水狗,要黑的,越狼狈越好。”
“得令!”老翁手艺娴熟,金黄的糖稀在他手中如同活物,几下勾勒出一个尖嘴猴腮、穿着黑衣的人形,那人形正惊恐地挥舞着手臂,下半身浸在“水”(深褐色的糖稀)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嘴巴大张似在呼救,神态惟妙惟肖,滑稽透顶。
柳婻靑付了钱,拿着这个“黑鸦卫落水狗”糖人,走到那群刚跳完舞、摘下焦柳面具、小脸上还带着迷茫和疲惫的孩子面前。她把糖人递给其中最小的一个女孩,摸了摸她枯黄的头发,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吃吧,甜的。”
小女孩怯生生地接过糖人,看着那滑稽的“落水狗”,眼睛亮了亮。她伸出粉嫩的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落水狗”的脑袋。金黄的糖稀融化在她舌尖,她满足地眯起了眼。或许是觉得味道好,她又舔了舔,这一次,舔到了老翁为了表现“水”而涂抹的深褐色糖稀。那糖稀颜色深重,沾在她粉嫩的嘴角,像一抹凝固的血迹。
小女孩咂咂嘴,沉浸在甜味里,无意识地哼起了白天在街头巷尾听来的、那荒诞又洗脑的调子,童音清脆,断断续续飘在渐渐平息下来的混乱街市上空:
“西湖水…埋金辇…明年呀…柳絮飞…盖个棺材…暖又轻…”
那“暖又轻”三个字哼得格外清晰。她嘴角,那抹深褐如血的糖渍,在渐斜的阳光下,刺目得惊心。柳婻靑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看着小女孩天真满足的侧脸和那抹刺眼的“血迹”,又抬眼望向高台上,李将军用瓜汁写下的那三个淋漓狰狞、仿佛还在往下滴淌的猩红大字——“杀!杀!杀!”。街市上,窝头的酸腐气、瓜果的甜腻气、还有未散尽的惊恐气息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