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问》

枚若涵  顾幼锋

西域镇抚使谢公有疾，益州牧顾公往问之，曰：“伏闻谢兄玉体不安，亦少间乎？”谢公怒：“何不速退。”顾公笑而退，谢公止之，曰：“谨言。”顾公曰：“唏嘘无状，齿舌为猾，惕怵无由，恶闻厌杀，心意愤懑，阴阳不察，清浊放纵，肉烂髓刮。患之兄岂有是乎？”谢公辩曰：“愚辞沈言，未发独见！”顾公笑曰：“谢公生于江左，举于中夏，发于河西，奋太祖之英德，携皇名之图景，率数千敢死之士破袁逆十万之众，威赫西域，名震九州，位极人臣，功传千秋，而年不过弱冠，自不免心生骄矜，以为天下才俊皆出己下，是也不是？”谢公睨之：“然。”顾公冷然：“可笑，可耻，可恨，可憎，可怨，可悲，可杀之！”谢公勃然，按剑而起：“子可言之！何为可笑？”

（注1，齿舌为猾，原文出自《国语·晋语·史苏论献公伐骊戎胜而不吉》，挟以衔骨，齿牙为猾，这里还有第二层引申意思，既谢无忌志得意满，纳鄯善国公主为妾，与晋献公伐骊戎而宠骊姬并无二致，与后文的‘清浊放纵，肉烂髓刮’呼应，谢无忌怎能不懂？）

（注2，愚辞沈言，未发独见，谢无忌这句话指的是顾幼锋套用汉·枚乘的《七发》语言段落，自己不能独创文体，对其加以讽刺。）

顾公曰：“吾尝游于南海，有木生弱水之西，其状囵囷如牛，远而观之，不知其围几何，卬而睎之，其高无量，其冠如天，御风而临其顶，俯而睋之，胙土如云，河汉成溪，如天渊倒置，身若尘埃，不知其宇宙往来矣。吾自赞服，上下难辨其由，有至人来焉，自言为此木之神。或问之，‘何得其养以成此壮丽’。至人笑对：‘唯食万木血膋矣’！吾又问之：‘草木无肠，何言血膋？’至人笑答：‘大椿之春秋，尚以八千岁为循，何况余身百千万岁。而百草万木难逃生、老、壮、已。待彼寿尽，化身为泥，自为余血膋矣’！吾叹曰：‘至人之德亦赖万类乎？’至人笑叹：‘天地生余，万类养余，不敢以德自居也’。至人万寿尚如是谦退，谢公因一二微功，便以为天下之德尽出己下，可笑乎？”（一问）

谢公辩曰：“妖言诡道，谁曾遇之？君再试言！”

顾公曰：“吾尝游于北冥，居一岛，日出而乐，日没而息，会一日大风起，岛变为巨鸟，翔于九天，风激若剑，吾恤然惊骇，时有圣人来焉，自称‘鲲鹏’，曰：‘客勿惊。此吾身也。’吾疑，问曰：‘此何为岛，又何为鸟？’答曰：‘吾居北冥是为鱼，至六月，则化为鸟，徙于南冥。’吾又问：‘不知其高，不知其大，何以为生？’圣人笑曰：‘一吸三千里，鱼鳖尽来矣，一击九万里，鹭、鹄、鶤、鵁，尽食矣！’吾心愀怆，悲不能言。圣人叹曰：‘子何执迷，鱼鳖无尽，鹭鹄无穷，吾纵不取，亦为恶蛟、狂龙所食。食之入腹，化作腐肠泥污，重入大千，再为蝇、蟜食之，此生灭之大道，岂可悖之？’吾自拜服，然私以为，鲲鹏圣人不若至人之德矣。子未辨阴阳之机，未识生死之道，少遇挫折，浑浑灏灏，自矜功伐，敢食万民之禄，可知耻乎？” （二问）

谢公曰：“志怪夸言，未能尽信，汝再试之。”

顾公曰：“大夏五都，各资其美，北都壮绝，雄视河阴，天都繁盛，气蕴紫岑；锦都坤丽，秀实红侵；幽都苍暝，苦志高吟；龙都绚极，贵气穷淫。然吾尝梦而游燕之神都，过五都远矣！燕者，太古之国也，自夏而上，计二千五百岁乃为始。燕之都依五行之东，据燕代之南，建于大河之北，墙高十五丈，长宽五百里，七十年间，逸民百万，终成帝畿，乃名神都！都成之日，燕帝命太宰作赋，歌曰：

承伊挚之乌策兮，续傅说之易成，

吸南斗之祥光兮，汲连山之华精，

灌周池而成江兮，矗百仞以峥嵘，

通千衢以市利兮，擎十围之彫楹！

（注：彫楹diāo yíng，刻绘文采的屋柱）

燕帝喜极，诸神为寿，鸑鷟来巢。群臣无不踸踔而前，争而入也。吾亦幸为宾朋，乃入神都，游华阙，览盛宫，望巨城之胜景，观皇庭之壮丽。神意骀荡，随风僄舞，倚棂槛，阶玉璧，欲登棼楣而出，乘云而上青天，忽耳闻恶籁，折而下视，心骇怳怳，愕眙难前！

谢公曰：“何所见也？”

顾公肃愤：“风吹茅起，民无所蔽，广居寒陋，嚎呼而起，恶籁之所出！而贵胄居千倾广厦，竭泽民力，逢迎天恩，可恨乎？” （三问）

（注，五行，太行山，南斗的分野在燕。伊挚，伊尹。）

谢公曰：“又何可憎？”

顾公曰：荆山红杶，斫以为俎，衡阳菁梅，釀以作醑。海岱夏翟，辅以淮筱，马狐臡醢，盛之以簜，蒸汤煎炙，味杂而爽，淮夷暨鱼，朱门餔饷，更有华阳熊掌，淮扬野犀，公盍而尝之耶？谢公笑：“何问耶！家犬皆食之矣。”顾公曰：“公食菜人否？”谢公色变，欲退，顾公强起而曳：“天高难测，地厚难量，民出有度而取之无道。是故鱼龙之肉，入将相爪牙之口，熊掌臡醢，入公侯鸡犬之腹，野菜稀粥，入嶙峋黔首之肚。尤不得食者，卖妻鬻女，满市菜人，嚎呼无语，尔辈尤以糈酎祀神，以熊掌畀犬，神人有灵，其可应之？菜人呼号，恶籁满天，可憎乎？” （四问）

（注：《尚书·禹贡》，杶chūn，古同“椿”，釀niàng，酿酒。醑xǔ，美酒。海岱，海岱惟青州，渤海和泰山之间，青州。筱xiǎo，竹笋。簜dàng，竹子。臡ní，带骨头的肉酱，醢，hǎi 肉酱。餔饷bū xiǎng，饭食。糈 xǔ 精米，古代用以祭神）

谢公愧：又何可怨。

顾公曰：越女捧心，靥辅微倦，齐姬挑目，横波流眄，楚腰莹莹，顾影姁媮，卫鬓回眸，飞髾九转。于是群芳来舞，红颜进出，朱唇微启，靡靡为乐。

（注：齐姬、越女、楚腰、、卫鬓、蛴领）

歌曰：

曳群青之雾裾兮，嫽蹲蹲起仙姝。

扬皓臂于深庭兮，饰瑶瑾而耀躯。

扬绸缪而极纵兮，弃华裳以昏逾。

跳金阶而踸踔兮，解绣袿而欢愉！

谢公曰：咄！如是乎！

顾公曰：掠女于民，取百献一，致使骨肉离散，民生怨枉，嗷嗷待哺，祈维母养，呱呱稚子，非女可飨。连理断根，比翼绝翮，丧妻失妇，憯懔凄惘。可怨乎？（五问）

谢公曰：“又何可悲？”

顾公曰：“春三月，雪消冰融，帝宴群卿，及至高台满座，广厦无虚。继而雅正均调，五音俱起，妙曲微扬，白雪初升。清流衍溢，纷浪下激，趋腾竞驰，㒊譶流空。

陈王献曲，屈子吟辞，伯喈雅颂，傅毅传词，子云附和，引吭讴歌，长卿协律，众妓婆娑。

于是枚乘做赋，艳辞明奢，谏于楚君，讽于椒风，孟坚成文，壮序宏言，至于圣典，立纪为功。

圣颜大悦，群宾相和。钟磬相击，柷鼓相得，篪埙齐奏，琴瑟谐和！而五律七声，偶有杂沓纷乱而不相属者，若鸷譻，若貙嚎，慊厉靡靡，或激或飙，圣颜微动，群工纷嚣，曲停而纷杂不减，聚而成形，凝而成妖，起黑龙而攀庭柱，跃河蛟而跨金桥，人籁终而恶籁启，冤魂聚而髑髅飘！”（六问）

（注：譻yīng，古同“嘤”， 貙  chū，古书上说的一种似狸而大的猛兽）

谢公汗出：“恶籁之势若何？”

顾公叹曰：“恶之无道，莫衷为一，夺巨木、剥高藤，食强禽，飨飞蝇，侵城郭、历觚棱，腐珍馐而蚀酒肉，鲸珍宝而吞紫绫，虺生人而践幽冥，刬万类而荡常恒！

呜呼！汐汐汤汤，如潮如涌！毁国灭祀，瀄汩汹汹！” （七问）

谢公奋起拔剑，剑气纷纭，初若清溪，渐成黑流，荡漾奔突，聚水成川，争流涌溢，终成浩荡！或覆州而毁城，或吞云而溃汉！混滮滮兮，荡千军之壁，少溰溰兮，纵万马腾翔，惊涛辟易，万类乃显。于是斩巨木，毙强禽，轰巨阙，涤珍馐，欲开生民的鼻息，乃启万世之明德，然剑愈挥而恶籁愈盛，刚极而摧，不可久矣。谢公已而收剑，霍然汗出，随茫然四顾，见天下纷忧，知恶籁之势尤未能解！

顾公笑曰：“谢公病已？”

谢公曰：“吾之病已，而天下之病尤在。子盍医之？”

顾公拊髀而起：“公愿随吾游中州，而济天下乎！”

谢公笑曰：“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