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尽头，为灯会搭建的巨型彩楼已初具雏形，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彩楼前那个庞然大物牢牢吸住——苏漾的“柳絮灯王”。这灯王骨架用碗口粗的毛竹搭成，形如一棵巨大的、倒悬的垂柳。万千条柔韧的竹篾从主干垂下，上面精心缠绕、粘贴着数不清的、用素绢和宣纸制成的柳絮。柳父柳宗元为了彰显柳家财力与“忠君体国”，大手一挥，命人搬来了十箱压箱底的金箔。此刻，十几个工匠正小心翼翼地用刷子蘸着米浆，将薄如蝉翼的金箔一片片贴覆在灯王的主干和主要枝桠上。阳光一照，整座灯王金光流转，灿然生辉，引得围观人群啧啧惊叹，如同仰望一棵来自仙界的金柳。
“瞧见没？核心动力！”苏漾拍着灯王底座旁一个造型极其怪异的装置，得意地向柳婻靑和李将军炫耀。那装置主体是个硕大的、刷洗得发白但仍残留着可疑黄渍的旧夜壶，倒扣着。夜壶底部接出几根粗壮的牛皮管，连接着上方一个由水车齿轮改装的简易气泵。一根碗口粗、打磨得溜光的硬木杆从气泵中心伸出，直插灯王基座——这便是操控灯王升降的“液压杆”。苏漾握住那根曾承载过无数人体“精华”的硬木杆，用力一压一拉，气泵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夜壶内传来沉闷的水流搅动声，上方巨大的柳絮灯王竟真的微微颤动起来，缓缓上升了寸许！
“妙！妙啊！”李将军看得眼都直了，灌了一大口酒，拍着大腿狂笑，“苏娘子真乃神匠！此物…此物颇有古之鲁班遗风！不，是…是遗壶遗风！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后合，酒气喷涌。柳婻靑却盯着那夜壶操控杆上残留的、如同某种古老地图般的黄褐色渍痕，以及柳府家仆搬运金箔时，一个账房先生不小心遗落在地、又被风卷到角落的账册残页——那页角上，一行“甲戌年，北地皮货折金箔十箱入库”的小字，在尘土里一闪而过。她不动声色地用脚尖将那片残页碾入泥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袋里那截冰冷坚硬的焦柳枝。
吉时已到！御街人山人海，彩灯如昼。皇帝和北使在高高的彩楼御座上俯视。随着礼官一声高唱，苏漾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握住那根光溜溜的夜壶操控杆，用尽全力猛地向下一压！
“嘎吱——咕噜噜——噗——嗤——！！！”
一连串惊天动地的怪响骤然爆发！首先是硬木杆不堪重负的呻吟，接着是夜壶内沼气被急剧压缩的闷响，最后，是气体从一处因榫卯松动而意外破裂的牛皮管接缝处，狂暴地喷射而出的尖锐嘶鸣！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浓烈硫磺和腐败气息的淡黄色气流，如同一条愤怒的毒龙，从破裂处激射而出！其方向，不偏不倚，正对着高台御座下方，那盏刚刚重新挂起、用上好红木新制、金漆重描的巨大灯牌——“求和书”！
“呼啦——！”
淡黄的沼气气流精准地喷在“求”字上，灯牌上浸透了桐油的木料和纸张，遇此高温含硫气体，如同被点燃的火绒，瞬间爆燃！金漆的“求和书”三个大字，顷刻间被跳跃的橘红色火焰吞没，发出噼啪爆响，浓烟滚滚而起！
“走水啦！快救火！”彩楼上下瞬间乱作一团！方才还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百官们，此刻哪里顾得上体面？有人尖叫着扑向火源，试图用袖子拍打；有人慌乱中撞翻了水盆，浇了自己一身；更有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眼见象征“邦交和睦”的灯牌着火，急火攻心，竟脱下身上华贵的紫绯官袍，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用袍子扑打！一时间，金线银线绣制的官袍被火舌舔舐，焦糊味混合着沼气燃烧的恶臭弥漫开来，一群朝廷重臣围着燃烧的“求和书”灯牌手忙脚乱、上蹿下跳，场面荒诞得如同百猴戏火。
混乱之中，酒意上涌的李将军看得热血沸腾！他一把夺过身旁卫兵手中用于警戒鸣镝的弓箭，又从怀里掏出浸透了烈酒的汗巾胡乱缠在箭头上。“好火！助尔一臂之力！”他醉眼朦胧，张弓搭箭，也不瞄准，对着那燃烧的灯牌方向就射了出去！
“嗖——！”
火箭带着一溜摇曳的火焰尾巴，如同坠落的流星，划破夜空。准头却歪得离谱，并未射中灯牌，而是斜斜地扎进了彩楼边缘一根粗大的楠木柱子上，火焰立刻在涂了厚厚桐油和彩漆的柱子上蔓延开一小片！火光映照下，那箭杆的材质纹理，与昨日射断“求和书”灯牌的刺客所用之箭，如出一辙，只是此刻裹了酒布燃着，无人细看。
就在这片混乱与火光之中，苏漾和柳婻靑戴着那两张描绘着扭曲焦黑柳枝的面具，踏着满地狼藉（踩过扑火官员甩掉的官帽、踩过泼洒的酒水、踩过燃烧灯牌飘落的黑灰），昂然走到御座之下。她们合力制作的“柳絮灯王”，虽然底座喷了恶臭的“毒龙”，但主体在火光映照下，万千素绢宣纸的柳絮折射着金箔的光辉，竟呈现出一种劫后余生般惊心动魄的璀璨。在一片混乱和惊愕的目光中，内侍监尖着嗓子，将象征灯魁的“金鳌杯”递给了她们——那奖杯造型奇特，细颈大肚，怎么看都像是…一个镀了金的夜壶！
苏漾憋着笑，和柳婻靑一起接过了这沉甸甸的“荣耀”。柳婻靑的手指触到冰冷的镀金壶壁，那光滑的触感却让她想起袖中焦柳的粗糙。此刻，夜空中“嘭嘭”炸响，五彩斑斓的烟花开始盛放，将临安城照得亮如白昼，也映亮了灯王金灿灿的骨架和万千飘摇的柳絮。
就在烟花绽放到最绚烂的顶点，无数人仰头惊叹之时——
“咔嚓…嘎吱…轰——隆——！！！”
一连串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从灯王内部传来！支撑主体的那几根贴着金箔的粗大主竹竿，仿佛被无形的巨手同时拗断！整个巨大的“柳树”骨架，如同一个被抽掉脊梁的巨人，在万千烟花的背景中，以一种缓慢而无可挽回的悲壮姿态，开始向内倾塌、崩解！万千纸绢柳絮如同真正的雪崩，纷纷扬扬，裹挟着断裂的金箔碎片，铺天盖地地坠落下来！
慢镜头般，在崩塌的灯王最核心的、曾经最坚固的枝桠连接处，一截焦黑、扭曲、与周围华丽金箔格格不入的柳树枝，从断裂的竹筒中滑落出来。它在漫天飘散的、洁白如雪的纸絮和金箔碎片中，翻滚着，坠落着，像一颗来自地狱的黑色流星，直直地砸向下方混乱不堪的人群，最终消失在一片惊呼和扬起的尘埃里。
李将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崩塌惊得酒醒了大半，他呆呆地望着那瞬间化作废墟的辉煌灯王，望着漫天飘落的“金雪”和“柳絮”，又抬头看看夜空中那依旧灿烂、却显得无比空洞的烟花，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荒谬感猛地攫住了他。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指着那崩塌的盛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一句，声音嘶哑，盖过了烟花的轰鸣和人群的喧哗：
“好看！真他娘的好看！比襄樊城头的战火…好看多啦——！”
吼声在绚烂而短暂的烟花照耀下回荡，随即被新一轮更猛烈的爆炸声吞没。柳婻靑手中那沉重的镀金夜壶奖杯，冰冷地硌着她的掌心。她透过面具的眼孔，望向灯王崩塌后露出的、深邃而冷漠的夜空，那里，最后一朵巨大的烟花正在凋零，散落的火星如同泣血的红泪。
